【在人間】女

活在這人間，太多人是恐懼之心的奴隸。拿到了手的便害怕失去，上至得國者下至窮光蛋，都生怕失掉那本來不一定該是自己的家當。大至眾人之事，小至看管配偶兒女，人人步步為營，寸土必爭，都害怕風朝不利於自家把一切掌控在手的方向吹，一有甚麼風吹草動便如臨大敵，便惶惶不可終日。非理性思維必做成非理性的行動和一眾非理性的諸色人等。人說糕餅掉到地上，總是髒的那一面先行著地弄污地板地毯，這倒不是壞方向有較高的或然率，而是當事者太愛未雨綢繆，愈描愈黑。自古有道上帝要誰滅亡，先讓他瘋狂。此話千真萬確。

害怕失去生命的人，最後還得失去生命。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無論怎麼詭辯，讓社會的公僕變成社會的主人，讓眾人託付的天下變為一姓或幾家的私產父業子承，只要這心態和遊戲規則模式不變，神仙難救。一本廿四史，亂世就是這樣形成的。唐末時許渾有首七律膾炙人口：「一上高城萬里愁，蒹葭楊柳似汀洲。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鳥下綠蕪秦苑夕，蟬鳴黃葉漢宮秋。行人莫問當年事，故國東來渭水流。」人道此詩除「山雨欲來風滿樓」一句是千古絕唱，餘者平平。我猜，這有很大的因由，是詩人在凶險時勢的冷淡，令許多血氣方剛者不以為然。但我以為這冷淡起碼比唯恐天下不亂者高明。歷史上最耐看的真知灼見總是出於那些「兩軍餘一卒」式的學人或隱者，但歷來的流行書刊總是把他們的聰明說成是書生做事的不徹底性。而大多數人（包括寫書的）並不曉得，現實中的政治行動常是以一種傾向掩蓋另一種傾向。穩站了道德高地最起勁的叫罵者，大多過了若干時日便常變回他們曾勢不兩立的角色，有識者是不必為之抬轎的。

熱腸者想不明珠暗投，便唯有冷眼。寫《七重山》的梅頓緣何一生強調默觀？我想：默觀不是騎牆，不是無是非黑白，而是把一切人間世事的紛爭當作人性及所謂「理性」的喜劇和悲劇去理解，也只有從這高度去理解，才會明白人是甚麼？人世又是甚麼？人是看不到天堂的，但若你會默觀這哀樂人間，天國之門才會為你打開一線縫，讓你一窺堂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