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恐懼

理性時代以來，許多書愛把人的恐懼歸結為對不可知事物把握不了而生的焦慮。但人的認知總有局限，人以為自家的觸覺可像八爪魚般擁抱世界，但地球在宇宙中有若微塵，在這乾旋坤轉中，等待著我們的是甚麼，誰能估算？若捨遠望而就微觀，我們身體裡可無限細分的元素正在做分秒不停的複雜運作，在人遠未弄懂之前它早已不知操作了多少光陰，誰敢斷言自家明天會怎樣？

生命本來就是難解的謎，人從成其為人起便無盡困惑。也因此，古來便有許多神話讓我們去體會這難以說清的心靈經驗。埃及人相信太陽每天從東轉到西後即沒入地下，再從地底的通道轉回東方重出。人死了也一樣，得進入一條長長的隧道，讓主神奧西里斯把生前所為放在善惡天秤上計量裁決，合格者可從另一端重生，於是便有《生死書》教死者如何應付這隧道裡可能發生的種種試煉。重生信仰也反映在古希臘人的酒神崇拜裡，其後的新神俄爾甫斯便是其中一個支脈。他也是樂神，西方人最熟悉他那入地獄救愛妻的故事。歌劇史上幾齣以此為題的名作，都在這地獄之行的迷惘和凄苦裡做文章，和但丁《神曲》一樣，讀來都令人人不無惆悵和惶恐。而在現世，電影《星球大戰》也有一幕，說的是天行者的飛船被敵追殺，在前無去路後有追兵之際，鑽進一個不見天日的黑洞，逃出另一個出口才知，原來經過的是一太空巨蟒的腸肚......每個時空都有諸如此類充滿幽閉恐懼的隧道故事，色彩因時因地雖有不同，但彷彿總在為人生和世事的無常和不可逆料而感慨錯愕，有時還萌生些許在無奈中的希望。

《舊約．約納傳》也說了這麼一個故事：天主要約納到尼尼微去勸告人們悔改，約納倒希望那兒的世仇自取滅亡，不願當這角色。他上船逃跑，半路遇上大風暴，被大魚吞進肚裡。約納這才知錯，在魚腹裡哀禱了三天三夜，大魚把他帶到該到的地方，讓他重出生天去行該做的事。同是在死亡隧道裡旅行的故事，猶太人卻有獨特的心靈經驗：人的智慧和意向不錯微不足道，但命運並非像希臘人說的那樣盲目，人難逆料的世事無不在神的計劃之中，而人生最大的智慧和福分是有幸一窺這堂奧而身體力行。後來在基督文化裡，這故事被看作《新約》中耶穌死而復活的預象。有了此說，每個人的人生雖仍是天地稊米，但就透入了許多陽光。把這些故事串起來讀，從心靈史的角度看，真意味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