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死

期數
3555
刊登日期
2012.04.06
作者
楊志強
主曆
主曆 2012 年 04 月 08 日

人既生必死。與其說未知生焉知死,不如反問:未知死焉知生?若一死真的萬事空,為堯亦死為桀亦死,人在生前便可作任何事。但世上沒有任何文明會主張人活著可為所欲為,人咸信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生前人間律法約制不了的惡人,死後也必在劫難逃。理性主義者大可把這評說為誰都不能證實的預設,但人類有哪種文明可逃避預設?

許多書說,蘇格拉底對西方文化最了不起的貢獻,是把人的靈魂當作生命的核心存在來討論。但靈魂又是甚麼呢?是良知?是對美善的感應?而這有標尺嗎?人自己能把握嗎?一但脫離「我」,靈魂便有若飄浮在莫名太空裡的泡泡,一派空無。「我」是人歷練的總和,既有自我期許,也有自我評價。而這期許和評價常只是虛象,沒有人不以為自家是善良的,即使午夜夢迴,大奸大惡之人也常圖自圓其說,但也常難掩心虛。難怪許多人即使面對地府審判也想逃避真相。埃及人的《生死書》裡就有各種咒語,專給死者在冥界應付各種試煉甚至影響奧西里斯對死者生前修為的裁決。神話學家說,冥界常是我們進入自家心理深層的投射,於是問題便回到活人身上:這世上有多少人會正視,「我」是誰?我活在這世上,真的那麼自我感覺良好嗎?我不內疚嗎?

意大利導演托納多雷(Giuseppe Tornatore)的電影《幽國車站》(A Pure Formality)開場是個風雨交加之夜,有個神志不清的人在奔跑。他被帶到警局,原來是位名作家,卻甚麼也記不起來。警方懷疑他跟作家住宅附近的謀殺案有關,把他拘留盤問。奇怪的是警長對他的作品倒背如流,作家只道碰上知音,在他咄咄逼人的盤問下,鮮為人知的秘密露出水面,作家不願記起和面對的事實也逐漸喚醒:他那部最膾炙人口的作品其實出自一已故無名潦倒老者的手筆,他自知並非實至名歸,也不接受自家江郎才盡,自殺了。最後他發現,屍體就是他自己。那末,警長又是誰?他死後停留的警局又是甚麼去處?

此戲拍於一九九四年,說來令人失望,國人的影評,不知所云的竟十居其九。其實,戲裡人死後的世界雖然跟西人傳統的想像有別,內涵卻非常正統:人都是缺損的,安息並非逃避自我拷問而一了百了,與其逃避痛苦,不如在為這世界悲哀的同時也為自己悲哀,學會悔改。人活著真不容易,須知內心的平安不是來自人有多麼堅強而永不犯錯,而是來自活在這不幸的人間,在最無奈時學會對上天依傍。人給自己的折騰,在活著時也夠受的了,何苦帶到死後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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