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機關算盡

人是自由的，自由在於能選擇，一部文明史，便是個人和群體不斷選擇的歷史。不同的選擇產生不同的遊戲規則，產生不同色彩的社會。人們也總是不斷為自家的福祉和更佳的生活方式作選擇。一百年前，我們選擇了男人頭上不再拖著條豬尾巴，女人不要三寸金蓮，如今，我們穿著打扮和普世流風無異，即使視普世價值如洪水猛獸之人，也沒穿長衫馬掛，這是進步。

選擇以見識為根基。在好些群體，弱者慣了讓強者給自己選擇，強者也以決定所有人命運為己任。弱者沒有見識，或不覺得能自由選擇有甚麼好，乍看最易搞定。於是當家的總愛先入為主，讓所有人自小接受這麼一種非黑即白的思想預設：爹親娘親不如我親，天對地對不如我對。這預設雖不堪一駁，但人之初既如一張白紙，先把這程式寫進所有小腦瓜裡，豈不天下太平？別笑這是愚民行徑，三千年來，中外哪位「人君」不這樣打點教化？為防微杜漸，一切令芸芸眾生會東張西望的探索，無不視為惡魔和異端。文字獄和宗教裁判所就是這擔心的產物，路德和加爾文以反對這起家，但當自家成了王者師，容不下半點疑見的兇狠竟與對手不相伯仲。一闊臉就變，所砍頭漸多，回頭看這近百年在我們身邊發生的事，誰陌生？西方現代思維提倡寬容，提倡人人都有選擇的自由，是數千年來選擇單向思維，非黑即白，相互傾軋的痛苦經驗的痛定思痛。

你當然可以不把這聰明選擇當一回事，依然選擇老祖宗的老辦法去管治，但這選擇定有其後果。文革裡萬民奮起以鬥人為樂，結果是剃人頭者人亦剃其頭。納粹初得勢時，許多德國人亢奮萬分，「惡魔登場的預兆，是令好人無所事事」。它可以令有識者在群情洶湧的「愛國熱誠」前有如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要麼閉嘴，要麼開溜。但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說真的，它能奏效，是因為有大把人樂意接受。沒有人能阻止這風頭火勢，除非那群體早已進化到人人有見有識，人人珍惜自由，進化到有法例能有效阻止強者即使出於「善意」的為所欲為。但，若以為天下間最好驅使的是一班順民，則未免天真。對蠢話三呼萬歲的多是聰明人，項莊舞劍，意在沛公，誰不心懷叵測？即使在上者最聰明，難道靠一大群笨乖即可稱雄民族之林？而古今中外，最有殺傷力的叛逆都是笨乖出身。這些人在事實面前總有覺得貨不對辦的一天，製造了一個真正的忠耿者比製造了一萬個油水兵更要命。無所不用其極者的座右銘都是「我死之後哪怕洪水滔天」，但機關算盡，頭頂還有天。戲會怎麼演，誰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