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精神
人在充滿不幸和不義的世界裡怎麼活?讀歷史,便知所有族群都深有體會,要不,那首舊約聖詠「在巴比倫河邊」,就不會有那麼多音樂家譜曲。這些日子,也許心有靈犀,俄國人蕭斯達高維奇的音樂片段不時泛起心頭。這人的音樂歷來頗多爭議,有說他是蘇俄御用作曲家,有說他皮裡陽秋,作品暗藏著對極權的控訴。也有說他常在御用與反御用間搖擺,給整治時面向工農,寬鬆時便躲回內心世界。沒有人是作者肚裡的蟲,就音樂說音樂,我寧可相信,他的作品都是心裡話,沒裝腔作態,亦無暗藏玄機。即使當年官方最認可的作品,今天聽來仍令人首肯。不像某族群的泰斗們,奉旨與否,都令人不忍卒聽,不忍卒看,不忍卒讀。
由是想到和他同代的俄國畫者康定斯基,有本篇幅極短,影響極大的書《藝術的精神性》,說藝術就像個三角形,底部兩端是對真實模仿和古典積累,支撐著頂端追尋靈魂與精神。其實,人類文化何嘗不是這樣?離開了精神性,人還像人嗎?石器時代的人已曉得給同伴行葬禮,把赤鐵礦粉末撒在死者身上,不甘人死如燈滅。最原始的崇拜物都由地祇始,宙斯原是小蛇神,中國遠古的龍都拖著條短尾巴。到龍騰空而起,天界出現在原始人的意象時,人的精神才升華、超越到主宰一切的層面。但歷來任何文化都有兩種傾向,一者主張活出人的精神性,一者主張務實,識時務者為俊傑。這兩極造成了兩類人截然不同的取態,也造成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文化。歷史上的信仰文化和理性文化只是尋求的方式和路徑有別,但在堅信人的精神性上是相同的。因此,哥白尼和德日進既是神父又是科學家,伊拉斯謨說「聖蘇格拉底,為我等祈」,便毫不奇怪了。
俄國文化雖東方色彩較濃,但自彼德大帝時始,到列寧活動的年頭,在某些人文範疇,對西方文化的把握已近爐火純青,是以現代音樂和繪畫的祖師爺有不少是俄人,連帶杜斯妥也夫斯基,普列漢諾夫及其社會黨,甚或從中分出去的布爾什維克等等,如果把這都放到歷史大潮中去看,便不難理解個中來龍去脈。二十世紀充滿理性走到極地引起的狂潮。弄潮者不免常出錯遺禍人間,但性情中人用心良苦,仍有可愛可敬處。而跟著潮流東施效顰的,魚目混珠,不足觀便理所當然。蕭氏即使在某段日子認同當時的主流意向,但內心流淌的,並沒離開他承接的那種精神性,進入視野的,感懷的,便是人類在多災多難的風雲變幻中的感觀。我們覺得仍有聽頭,是因為個中有誠意、眼光和品味。這群體在最黑暗的日子會出索忍尼辛和巴斯特納克,我們則不提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