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牆

有位素未謀面的讀者問：「您幾次引用改教時期的天主教第一『大儒』伊拉斯謨，冒昧問一句，是否和您的宗教信仰有關？」我這樣回答：「我認為信仰是相當個人化的事，但對世事（包括所有宗教和意識形態）持平是應該的。也許每個歷史人物都有後人給加上的光環，但我猜，那光環也許當事人九成都不以為然。因為他們活的只是他們自己，後人要把他拉到甚麼陣營去，那只是後人的事罷？」

由是我想起哥白尼。坊間的書，十之八九把他寫成遭受宗教逼害的科學家烈士，把中世紀寫成黑暗時代，彷彿到十六世紀才出現一絲理性曙光，把歐洲從有神論解救出來。若讓一位只讀過這類課本的年輕人知道真相，而他恰好是個凡事多問幾個為甚麼的人，不知會引來多少沉思：哥白尼終身都是天主教的教士，且在六十四歲時被推薦為主教，死時遺體仍葬在教士墓地。而那時的教宗，良十世和格來孟七世都曾相當虛心地傾聽哥白尼的解說。他那本《天體運行論》就是題獻給保祿三世的，這位教宗也接受得毫不猶豫。反而路德和加爾文對哥白尼學說嗤之以鼻，根據是經書說「我們的約書亞（若蘇厄）命令太陽立定不動，而不是地球」。而哥白尼生前雖有不少反對意見，但逼害則談不上。他的書直到保祿四世時才遭宗教法庭壓制。而保祿四世在位不過四年，書被禁制時，哥白尼已溘然長逝。他的學說也並非真的被禁，屍骨未寒，許多天文學家已採用他的假說，教會也不反對，只是有人把這宇宙新說用作反教宣講時才反彈。

哥白尼學說的命運當然是歷史上無數多數壓制小數，算術圍剿代數的悲劇之一。這說明了，真理並不廉價。誰都想有真知，卻有太多有形或無形的偏見之牆攔住人們的求真之路。這些牆都是人為的，有些出於別有用心，有些則是自以為真理在手的「好心」人的傑作。我們也聽慣了屁股決定立場的高論，彷彿所有人的取態都只出於個人或群體利益需要。這些話也許道出部份真相，但最熱烈持此說者，九成只在夫子自道。我們不錯都要存活，都得為一己或所在社群的福祉著力，但我們還得做對的事，做正確的事，做不違心的事。那怕堅持這樣做會失掉甚麼。有史以來，正是因有許多不囿於一己或所在社群的利害得失，不害怕失掉甚麼而為真理說話的人，文明才有寸進，他們所在的社群才有希望。近來輿論愛說忠誠，但瘋子和傻子也忠誠，逼害正人君子的無知者也忠誠。人若真想不問心有愧，就得學會忠誠於該忠誠的，學會把別人和自己佈下的偏見之牆拆掉。沒有半點對真理忠誠的忠誠者，常在忠誠於甚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