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書生和政治
書呆子愛尋根問底,給人解惑,發人深省,得人敬重時亦必令人頭大。蘇格拉底盛年時任過公職,也許把世情看通透了,之後只在街頭巷尾跟來討教者探求人生真相,死時說,如果我一直熱衷政治,能活到今天嗎?但不問政治,政治卻找上門來。他常把權貴詰問得難以自圓,未免令粉絲們討厭。不住教人解剖自己,簡直是潑大眾愛國熱忱的冷水。於是人們以多數票投他飲鳩自盡。蘇老頭子既死,學生安提西尼對世事看得更破,提倡回歸自然,不以世俗為念。弟子狄奧尼根則住在殮葬死人的木桶裡,身無長物卻名滿天下。亞歷山大來向他討教,問他需要甚麼。答曰,我希望你閃到一邊去,別遮住我的陽光。後人稱這號人為犬儒,與蘇格拉底的另一撥徒子徒孫如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等大儒相映成趣。這兩位仁兄滿腹經綸,都希望為王者師,治國平天下,結果柏拉圖的夢幻灰飛煙滅,亞里士多德雖當上亞力山大的老師,但影響幾近於零。倒是他們在學園或書齋裡的講學和著述流傳至今,後人涉足思辯,很難無視他們的軌跡。
書呆子面對的是永恆和真理,政治卻是現實裡實利的搏奕,其話語每以真理面孔宣示,但內裡乾坤常不足為外人道。柏拉圖以為理想的王者最好是哲人,但哲學家天生就是最不濟的政客。因為這些人最不擅虛與蛇委,而政治的全部奧妙,就在於以廉價的許諾和搧情去發動沸騰的熱血而火中取栗。若世上所有的人都像哲學家教導般善於沉思,政客便都得失業,人類的歷史便得全部改寫。也因此,愛智者從政意味著甚麼,不說自明。到了羅馬人的世代,西塞羅本是讀書種子,可惜他生不逢時,與凱撒代表的獨裁統治大潮總是冤家路窄。他有幾年自我流放到希臘去讀他心愛的書,按他自己的說法,是一生最幸福的日子。可惜他始終不甘寂寞,結果還是跑回羅馬元老院去運籌帷幄,最後身死人手,頭臚掛在會堂上。人們也只當是他與安東尼和屋大維的豬狼鬥,同情者渺。
功業之心人皆有之。但那說到底只是俗世的價值觀。若不一般見識,定知人生匆匆,是不必定要在現實裡成就甚麼大業的。若不把世人的認可甚至千秋之後的評說看得那麼重要,以區區之身,拳拳之心,只求做對的事,著眼的定是比眾口爍金的指責或艷羡更值得信賴的東西。但有無這聰明,就要看當事人的信念了。耶穌在曠野裡三退魔誘,故事人人皆知,但怕很少人會想到,讓世人山呼萬歲,有本事飽飫天下,讓人人按我的意志行事,這是所有從政者的至命誘惑。有史以來,幾乎沒有一位暴君或賢相在這誘惑前不栽倒,鬧出一齣又一齣悲劇和喜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