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演化
人是群體的,有群體便必有誰說了算的問題。動物群體多有血緣紐帶,但誰是老大則由實力較量。人類群體也從血親開始,因兼併不斷膨脹,構成群體的便常不止一家,但地位必以強者宗族為軸心。羅馬立國之初,元老院裡的三百議員都來自三個開國元勳家族的姓氏,所有執政、將軍和法律都由他們產生。春秋時越王勾踐面對吳人進犯,說「凡我父母昆弟及國子姓,有能助寡人謀而退吳者,吾與之共知越國之政。」「父母昆弟」是同宗之親,「國子姓」指公卿宗族之人。唐以前公卿都出於世家大族,秦前的所謂「國」,只是給城牆圈出來的王家或諸侯城邑,「國人」通常是幾個有主從關係的家族中人,平頭百姓只能住在城邑之外,叫「野人」。儒家把古帝的權力轉移美化為「禪讓」,只是為仁政理念發明一美麗祖源,史實卻說明,歷來「禪讓」背後常不離實力逼宮。
人有意識,不住發明和更新賴以存活的觀念,觀念又反過來規定了群體中人存活的方式。有說意識就是理性,但人對自己和世界的認識,是由神話和原始宗教開始的。許多書把這說成是愚昧,其實,初民有神的觀念,起碼是進入精神生活的開始,即覺察到人得超越死亡和痛苦、超越貪生怕死、超越現實間的利害得失,活出意義來。超越有不同色彩,不同的文化有不同的意識積累,沉澱下來便有不同的遊戲規則及潛規則,也總戴上神化面具,難怪最初的王者總是法力最大的巫師。埃及人最初的法老也是大司祭,本身就是神。我們傳說中的三皇五帝都是天下之大巫。有道「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王者要做的,一是征伐,江山和利益是靠蠻力得來和捍衛的,這是遊戲的潛規則;二是要把強權聖化,把自家神化,把對手妖魔化。而因經驗不同,各種意向的傾軋結果不同,到公元前後的所謂軸心時代,幾個頗成氣侯的文化群體便層累出不同色彩。希臘人辯士縱橫,自由而超然;羅馬人肅整法律,試圖調適眾口;猶太人信仰至上,世俗權力受宗教威權約制,更有先知大聲疾呼。這三種文化的合流演化成後來的歐洲文化。而中國的特色是務實而不務虛,宗教色彩淡薄,本來的「天下之大巫」演化為九五之尊的「天子」,世俗王權無限膨脹,與大一統的中央集權大帝國的展開同步。一部廿四史,當然不乏冠冕堂皇的法制與充滿仁義禮智信的教化,但解釋權都在強者手中。於是「道」或「公義」只是在台前裝點,任何朝代,上至朝廷下至七品縣令都按潛規則辦事。在這大勢下,相信「士不可以不弘毅」的書呆子,等著他們的去處是甚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