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自家的跳虱雙眼皮？

人都愛自我中心。猶太人認為只有自家才是神的選民，耶京聖殿根基的石頭是世界的基石，往外伸延才有大地。《舊約》有巴貝爾塔的故事，對應的傳說是，拿步高們在巴比倫蓋通天塔，是因為其主神馬爾杜克說這兒是大地的胸膛??類似的說法常出現在許多族群的創世神話。中國文化以為有天中必有土中，肇始於三皇五帝的五千年歷代皇朝所在便是天下的中心，周遭的不過是蠻是夷是番是鬼，不過出於同一心態。

地域的自我中心方位觀必與自我膨脹同步行進。人認同了甚麼文化，也必以自家為正宗，他者不是異端便只不過耳耳。西方文化言必稱希臘，羅馬人和後來的拉丁系南歐文化都以希臘文明的繼承人自居，視北歐人為蠻族。二千年來，北歐人卻不斷南侵，對南歐文化既欽羡又嫉妒，未等後來居上便生鄙夷，南歐被視為腐敗的破落戶或敗家子，古典文脈和正統信仰的真諦等等便得一古腦兒落在北歐人肩上。聽華格納的歌劇和韓德爾給英國皇家寫的音樂，讀近代人用德文和英文寫的古典學名著，甚至讀新教先驅的振振有詞，常嗅到這天已降大任於斯人的豪情甚至霸氣。納粹以為雅利安人是最高貴的種族之所以不僅在德奧大有市場，連英國和其他北歐文化圈中也不乏認同者，便毫不奇怪了。世事常以一種傾向掩蓋著另一傾向行進。觀念或心靈史的沿革雖離我們太遠，卻牽連著人人現在每天面對的困惑。把世事說成非黑即白最易也最不中用，因為這必令許多要認真理解的東西走馬過場。有時聽西貝流士的作品，便深覺若不懂近代北歐人既驕傲又蒼涼的心緒，只識稱道「芬蘭頌」的愛國情懷，定如牛嚼牡丹。

北方人有句老話說「自家的跳虱雙眼皮」。人若自我中心，其自我感覺良好的荒唐，真可叫人瞠目結舌。例如日人在明治維新之前的文化基本為「唐化」，其後便轉入「西化」，而這兩「化」其實都以日人的自我中心為中軸，於是生出許多令外人匪夷所思，他們卻視為理所當然的觀念。例如，因為漢人兩度給夷人（蒙和滿）滅國，而這兩夷都對東瀛虎視眈眈卻紿終不能得手，於是日人便頂看不起漢人，認為自家才算名副其實的「中土」。而既然夷能入主漢域，比夷優越得多的天皇子民取而代之有何不可？按他們學來的儒家觀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國界是不存在的，天王面對的只是天下而已。據說連高麗人和越南亦不乏人持這樣的觀念看原來臣服的中土。愛說自家祖宗比人闊多了的阿Q，該醒醒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