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獨釣寒江雪
人活在世上都孤獨。孤獨不是孤僻。孤僻是合群能力有障礙,孤獨卻與生俱來。人都在群體裡生活,要存活或做成一點甚麼都得與人合作。但即使有最佳親和力,甚至能顛倒眾生者都知道,人人都只是用自家心中的那把尺去度他者,心儀常只是美麗的誤會。相識滿天下,知己無一人,可不是誰的失敗,而在於人本來就是單獨存在的個體,每個人來到這世上,本來就帶有不同的性格和感知特質,把支離破碎的觀感整合的能力不同,後天接受的思想框架不同,教養不同,每走一步的抉擇不同,糾合起來便化成一個個獨特的人格。沒有兩個人的身心是同一的,也沒有一個人在不同的時段裡是同一的。但儘管有那麼多的不同,誰都要照鏡子,誰都得讓自家的感受試著在別人身上尋回共鳴,好證實自家的存在。但活在這世上,誰沒有扭曲?當你在一面面並不平順甚至有如哈哈鏡的反照裡看見自家的尊容,會作何感想?
人打從有意識起就覺孤獨,卻同時又以尋求與他者的圓融為至樂。希臘神話說渾沌初開便有了分離,也有了愛(厄羅斯),這大概就是對人性最原始的猜測罷?人發明了音樂、美術和文字,都以諧和為至境,豈非對抗孤獨和失望的利器?據說唱家、獨奏家和樂團指揮每逢演出,往往會在開頭的幾個樂音裡找到怎麼令自家的發聲與迴音融和在一起的頻應,吃住這感覺上,演奏者和場館尤其是觀眾才能融合成整體,樂聲裡的共融才會發生,連已故的作曲家彷彿也臨在其間。天地間至善至美的圓融和輝煌,就在這刻發生。有些書把人與藝術,今人與昔人電光火石交融的一刻叫天堂之暖,就可以理解了。人能有這一刻是最有福的,但人和群體不可能天天都處於這狀態,更多時候,人會感到自家有如在黑暗曠野裡自言自語,所做的有如飄蕩遠去的蒲公英花絮,不知落在何方。是以子期既死,伯牙終身不復鼓琴。少年時讀柳完元謂「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跡滅,孤舟簑笠翁,獨釣寒江雪」,很奇怪他為甚麼有那麼一副孤寂心境,但在人海裡行走日久,便知愈熱鬧的去處往往常愈像莽野大荒。如果你會弄音符、作圖畫甚或鼓搗文字,常不過是由一個能說會道的自己,借助有形的意符或意象,去和另一個活得並不迷茫,卻拙於言說的最內在的自己在對話。人若想在這世上多幾個至交,最好先能和自己做朋友,不怕孤獨甚至能享受孤獨的人才不會孤獨。須知獨行者長燈明滅,走的不過是已作古先輩的路,如果你有信仰,自有住在你心中的神明照看。你還希冀甚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