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年的隨想
「年」字上從「禾」而下從「牛」,按字義本是禾熟之名,古時五穀收成一次便叫「年」,北方種糧是每年一造,過了冬天才能重新耕作,這轉換便是一「年」之始。有說「年」既從「牛」必與農耕有關,那是當然的。但從考古資料看,中國最早出現的家畜是狗(約一萬年前),然後是豬(約九千年前),綿羊出現在五千年前,黃牛出現約晚了數百年。而世上牛和羊的飼養起源於西亞,從基因研究看,在黃河流域考古發掘到的牛的遺骸也與西亞的相同。牛和羊自出現中土,不但取代了原來豬狗等較單調的肉食來源,更大量用來祭祀。甲骨文多次提到商代的「太牢」和「少牢」,前者是王的祭祀規格,後者是卿大夫的祭禮,都缺不了牛和羊做祭品。而這恰好是《舊約》和古代歐亞各地的普遍習俗。在中土,自古有道「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祭儀是國邦頭等大事,犧牲的選定居然不出於土產而是「來路」貨,說明了我們的文明從來就與「番邦」互通,閉關自大只是後來的心態。而商代青銅禮器無此不歡的饕餮圖案,就有不少牛頭的造型因子,炎黃部族的最大對頭蚩尤傳說是牛首人身(也許是個以牛為族徽的部族)⋯⋯若把這些以前沒多少人留意,現在卻愈來愈成為常識的疑點重新思索,以為中華文明一向是獨存於東亞卑視四夷的上古史便得重寫:我們從一開始就沒有和世界其他文明分割開來。世上也從沒有純之又純的種族,尤其在文化上,誰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遠古時沒有四季的觀念,只有回暖和入寒的分別。最初人們只知有春秋兩季,是以之後連史書也叫《春秋》。強調由冬入春的時間轉換常和以之象徵生命的生生不息相聯,古時的神話人物常有半熊半人的身份:黃帝亦稱「有熊氏」,禹是母親履熊跡而生⋯⋯熊在古代被認定是「蟄獸」,最大的特性是冬眠而春出。按文化人類學的觀點,拜熊是世界各地初民早期神話常出現的觀念,蘊含的是人們對大地回春的驚愕及以寒來暑往隱喻的死而復活的永生希望。而古時中國一年之終最重要的事情是臘祭,即用獵物祭神,最初臘節在冬至後的戌日,漢朝定於一年最後一天舉行,稱為「除夕」。瞧,這就是我們最早年俗的來由。如果你熟悉歐洲人的太陽神節或聖誕節的來由,及古希臘狄奧尼索斯祭儀和猶太人萌生的復活信仰的來龍去脈,拿我們自家的古俗比較,不難發現許多相近的意味。我們自古就沒有自外於這些人類共有的意識基因,都在尋找生命的意義和試圖超越生命的限制。中西文化有甚麼必要被說成是格格不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