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如水
少年時我有位老師畫得一手好蘭竹,聽他說由梅蘭菊竹入手,大寫意國畫的各種筆墨和章法便易了然於胸。可惜我生來魯鈍,對姹紫嫣紅之妙沒甚體會,老師最拿手的花鳥總學得笨手笨腳,對墨竹卻還算有點心得,每天都畫滿十來張大紙。起初是竹葉組合,務求每筆都畫出陰陽向背,之後便學著把它們穿枝插竿,組合成簇。一年後似模似樣的墨竹算是出手即成,但總覺內裡少了點甚麼。之後我的興趣轉移到山水、人物和西畫,書也愈讀愈歷險犯難,竟冒天下之大不韙去考究現實與人們稱道的祖師經典有多少距離。乖寶式的書呆子對人人只掛在咀皮的東西太認真,結局自然先是身陷囹圄,後則給發落到某個荒野,人人得而魚肉。不消說,到這田地,我早忘了曾在硯邊有過一段美好光陰,不把自家當成行屍走肉混世,已知恥近勇。
那幾年天天幹著人人不願幹的農活。有一晚,我在漁塘邊守夜,但見月色如水,把這天天喊打喊殺喊鬥人的窮鄉僻壤洗得多了幾分人間氣息,世界彷彿回到本來該有面目。孤魂野鬼對著美景良辰,不免感慨:莫向長歌說愛憎,少年慣作白頭吟⋯⋯往下呢?吟罷低眉無寫處,還是打住的好。不遠處有堵豬圈的粉牆,幾株竹子投影其上,活像隨風而動的板橋手跡,那不是多年前我天天在宣紙上苦心經營的意象嗎?據說最早以墨寫竹的是文同和蘇軾這對表兄弟,他們也有一肚皮的不合時宜,定有過不少在竹影下徘徊的無眠之夜,亦必有許多話想說卻無從說,於是才會有竹影在心底裡搖曳有若玉樹臨風。所謂「胸有成竹」,不過是人與竹早已心心相印,寫竹即寫我,未寫已知全豹罷了。是啊,若你信頭頂有天,即使你經論滿腹,要說的其實天知地知,說與不說又有何分別?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欲說還休,古來誰不落得個熱腸冷眼?
看著這竹影,我忽然明白,昔人許多感悟,從來就沒明說,也說不清,只留在詩、畫和音樂中。竹該怎麼畫,我忽而懂了。不久我也告別了那罐頭般的世道,飄泊在十里洋場,雖不住寫寫畫畫,卻也從此與筆墨筆硯無緣,墨竹只成了美好回憶。幾年前,某出版機構著我給電子書畫唐詩,首幅是王維的《竹里館》。我在數碼畫板信手塗抹了一片月下竹林,主事者很滿意:「在電腦上揮毫?你是怎麼做到的?」我無言,不禁想起當年豬圈粉牆上的那片竹影。我能說甚麼呢?當你感到月涼如水,我心也如水時,無為而無不為,無法而生有法,便不是高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