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圓心和圓圈

每個人都心有所屬。這個點便是他生存意趣的圓心，從這圓心可畫出大小不同的圓圈，家、國、情、仇及一切在人間可捉摸的東西都和這有關，但那只是圓圈而並非圓心。

戀家的人一放工放學便趕緊往家裡跑，生怕耽誤了一分鐘，不是要向誰交代，是因為這是他（她）最愜意的地方，有最愜意的人在等著他（她）。許多年前我回到兒時長大的「老家」所在，只覺很陌生，真奇怪自家那時直把這天地當作是世界的全部。可見，你從圓心畫出的圈圈，只是在那個環境下能給自己圈定的，當時認定它不可或缺，未必不是偏執。在香港，我住過許多不同的區域，有時路過舊地，人過境遷，也很難設想，當年天天在這兒進進出出，為何對那時的一切都情有獨鍾⋯⋯有人說家永遠是圓心，也許吧，但無家的人難道就沒有心繫之處？你擁有某所房子與人緣，在那兒曠日彌久，養成的常不過是積習和墮性，樂不思蜀。但說到底，人世間，有幾人不是年年難過年年過，處處無家處處家？所謂歸宿感，常不過習慣成自然。昔人說人慣了浪跡天涯，便「客舍似家家似寄」，但燕居得申申如也者，有幾個不是在借來的時空裡把生命消耗？

人過慣了某種日子，就不想挪動，年紀愈大則愈然，獨居老人常連家具的位置移動了一寸也要歸位。韓愈晚年被貶，那「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湧南關馬不前」的無家可歸之感如何揪心，不難想像。但他會後悔自家犯了傻，「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嗎？看來不會。由古至今，人都會計算得失，但有些人著意的是只求是對得起良知，這便是他最內在的圓心，做甚麼不做甚麼，想「聰明」也「聰明」不起來。且即使力求穩當，做甚麼事都步步為營，大限也總有一天到來，不變也得變，不完也得完。反正人到最後都得死，在可由自家抉擇時，為何不活得痛快些？

人心繫的圓圈，都不過是發自一己心神的投射，也最易劃地為牢。之所以耿耿於懷，不過出於自家最內在的那個圓心。它是甚麼？誰也說不清，但誰都心知肚明。我們都會「回家」（古人稱之為「大歸」），若你信一死原知萬事空，心繫的人和事自有其造化，何不且由他去？若你信死後還有另一個世界，你孑然一身，魂歸何處？僅有的，還不是如今心有所屬的一點點心神？但圓心豈同圓圈？分得清與否，就要看有多少聰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