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單向和多維

陸游的詩和馬勒的音樂向我們展示了這麼一幅圖畫：世界是多維的，相互矛盾的，甚至常彷彿在嘲笑我們的理念。但想深一層，我們的理念之所以常被嘲弄，是因為它常來自線性的思維：人的腦袋總是愛把萬事萬物簡約化、完美化、理想化，真善美在不知不覺中長留我們心中，這本來很不錯，但它要落實到現實的世界，每個人都有自家的理解和意向，湊合在一起便必形成人群或團夥間複雜異常的博弈，於是存在的未必是合理的，合理的也未必能存在。這常令書呆子們憤慨而無奈。米蘭昆德拉不是為此寫了本《生命不能承受之輕》麼？近百年的後現代思維，有哪本走在最前端的書不環繞著這題目展開？自古傳世的哪一件有點「血性」的作品不滲透類近的牢騷和孤憤？孔孟愛說「擇善固執」，這不錯很正能量，但也易讓單向思維造成二元對立，歷史上，人最易陷入這心智誤區。紀元初的諾斯替教派就因此認為，世間有兩個上帝，一個好一個壞。世界是由好上帝創造的，但執掌的卻是個壞上帝。物質世界屬後者，唯有與之決裂的人才能得救⋯⋯別以為這只是個玄學故事，留心看歷史，便知這些爭論常牽扯到人該怎麼活才合格，若謬種流傳，是可以做成千萬人倒霉或死亡的。

二元對立不錯常是書生們焦慮的來由，但聰明人總是在自我修正。陸游那首《臨安春雨初霽》沒有憤懣，也沒有不平，只在尋常的市聲和生活小事裡，品味尋常人生的尋常樂趣和滋味。馬勒的《提坦》乍看很激越，其爆炸性旋律和樂隊排山倒海的轟鳴有時仿如壓力鍋裡的沸騰，但他總是在一首曲子裡飽含甜酸苦辣的諸多味況，不是讓它對抗，而把它逐漸融匯貫通，編織成美的整體，引領人超越到另一境界。我還沒有領教過一本書有那麼大的說服力，一讀頓覺我心如水。但音樂和詩就有這樣的魔力。

感情或感性的認識許多時候會比理性更易觸到人生的根本處。且理性走到盡頭，也會向感性回歸。從這角度看，詩和音樂也許比文字乍看空泛，但好詩好音樂定比好文更貼近我們所在這世界的真相。我相信，世上有種東西叫「元知識」，是可以「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若你心有靈犀，自能默契，自能一讀一聽傾心。（陸游與馬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