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除夕

又到日曆只剩下幾頁的日子，由是想到時代廣場除夕子夜時萬頭簇擁的倒數，闔家圍爐而聚的溫馨，還有誰都展望過的來年⋯⋯這一幕幕都尋常見慣，年年如是。但，若有那麼一個人，知道這日曆一但翻完，他便馬上會在這世上消失，會怎麼想？他會參加歡騰中的倒數嗎？他還會笑說明天會更好嗎？我猜，那一定因人而異。村上春樹的小說寫過一個明知幾個鐘頭後自家就會告別這世界的人，如何用過客式的眼光打量這熟悉的人間。原書怎麼寫，早忘了，但其淡然的神色令我動容至今。也許，他會曬著冬日的太陽，看著周遭走動的人群，覺得一切都好，但為自家已無關重要。這也許是人辭世的最佳心境吧？但前提是，他在這世上活得無牽無掛，也無悔無怨，且還得確切相信，等待著自己的有另一個世界，儘管他對這世界一無所知。假如他不信天外有天，且在這世界活得並不那麼舒心，自覺欠了別人許多，這世道也欠了他許多，怕就沒那麼泰然了。他定會覺著這世道充滿光怪陸離，走一遭仿如做了個惡夢，期盼的好東西總離他太遠，難免充滿不甘和憤怒⋯⋯一樣米養百樣人，沒有人能描述或評論他人的靈魂。但，人活著或離去時的苦和樂都是自找的。時間從來都是存在的條件，只不過不到最後，人常懶得面對而已。

人活著時都是慾望的奴隸，但欲望到底是甚麼？它是怎麼萌發和形成的？精神分析學派折騰了過百年，由經歷過兩次大戰的佛洛伊德到逝去不久的拉康，都只給我們提供了一些猜測。他們說的即使很精到，卻都掩映在許多充滿假定，且常自相矛盾的話語中，還常寫得佶屈聲牙，連專業精英也未必能卒讀。也許用人的腦袋來解讀人的靈魂，本來就難。但經過許多年的探索，起碼有一點很清晰：別人用大敘述話語說的林林總總，即使聽來頭頭是道，活著的卻是獨一無二的你，而不是假定中的普遍的「人」。該怎麼消化？怎麼活才舒心？才不枉此生？只有你自己才知道。

如果你信有冥冥中的主宰在瞧著你的一生，且相信儘管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即使一蟲一蟻，活著都自有其意義，你的意義何在？便全取決於你對自家的定位。修和來自上天的恩寵，回應與否，全在一心。沒有人能代替你去活，即使泡在人群的洪流裡也不能逃避落單時的抉擇。永恆說來雖未免有點高處不勝寒，但靠近它的路子卻很實在：活好你的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