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平正
少年時學書畫,晨早起來,洗漱既罷,便得在墨硯上研磨好夠一天用的墨。我本來就愛發呆,手徐徐地運轉,人也愈易平心靜氣,墨香夾帶著晨起時的清爽,連沐浴在熹微陽光下的案頭小盆栽彷彿也帶著笑意⋯⋯當時不知珍惜,過後才慶幸有過這麼一段光陰。那時廣府人家廚房都有個用沙土滲合陶泥燒製的「沙盆」,要吃「芝麻糊」之類的甜品,得把佐料放在盆裡,加上水,用木棒研磨成米漿,那棒便叫「擂漿棍」。磨墨和磨米糊有點相似,但「沙盆」是圓的,硯台卻是平的。老師說,書畫入門,得先慣用中鋒,學會出手必骨力內歛,力透紙背,以後變通,方能伸手寬腳自在閒。若一早就側鋒取態,以後行筆必張弓拔弩,書如其人,畫如其人,這張牙舞爪淺薄無聊的德性誰喜歡?磨墨是運筆的預演,得學會使用腕力和臂力,別用指力,這樣運力,墨錠磨出來的底面也定是平的。若把墨錠磨得有如「擂漿棍」般圓頭圓腦,那叫「學壞手勢」,愈賣力可能愈難登大雅之堂。
書畫之道其實是中國讀書人源遠流長的「神操」。中國文化沒有太嚴謹的本體論證和信仰體系教人非怎樣做人不可,儒也好道也好,甚至本土化後的佛學也好,其實是一種樂感文化,常用美感把後學陶成。這美感的核心就是平正。學書得從楷書入手,這書體就叫「正書」,入門臨帖必唐初歐、顏、柳、褚四家,都是結構平正,行筆內歛的書體。習者得端坐,腿與肩齊,虛掌實指,筆正腕平,把臂力集中到筆端,平緩和有節奏地行筆。這樣,心和氣都處於物我兩忘的平正境界,確可把一切雜念和在俗世裡惹來的不快驅散,讓自家超越到一個平和與無邪的氛圍。我猜,許多可敬前輩的人格修為,都和這修養有關。近代有些心理學家愛說人的行為由本能操控,但人是文化動物,本能常由意識約制和改寫,那就不如說,人若要活得像個人,許多熱望及抉擇其實是由精神層面引發的,身體狀態和心態常互為因果。書畫之道可帶來身與心在超性上的合一,竊以為與這見解相符。
人是要有一點正氣的。否則,文天祥的絕筆為甚麼叫「正氣歌」?古人提到心神境界的東西,為甚麼總離不開一個「正」字?如「正色」、「正道」、「正見」、「正覺」等等,連俗語也說人該「行得正企得正」?耶穌不是說:是就是是,否則是否,除此之外,都是鬼話嗎?人而無半點正氣,安知其可?正氣又從何而來?你想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