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湊合

拉琴的人若沉浸在鬆弛之境，弦間淌出的音色便溫和柔婉，多艱深的技巧都有駕輕就熟的一天。初學者若沒摸到這門道，冒著汗提醒自己千萬別出錯，擲給聽眾的琴音便注定差強人意；人愈緊張肌肉也必愈緊繃，愈苦練便愈力不從心。許多人以為勤勞和認真就是如臨大敵，殊不知手裡握著沙，攥得越緊，沙反而加速流走；放鬆些，才能把沙留在手心。

人都愛把一切握牢在手中才放心，但誰有本事掌控一切？人有限的理性不可能掌控全部外在動向和反彈，願望只是起點，與終點並非線性相連，能連上常只因走運，更多時終點卻在起點的反面；一旦事與願違，煩惱便油然而生，殃及周遭，反過來又再添煩惱。傳統智慧把這叫做「我執」，說這是煩惱之由，這當然對。但人若無意向，無執著，人也不成其為人。沒有人不希望成功，卻不易成功。怎麼拿捏？怎麼「執生」？那就要考當事者的聰明了。近大半個世紀，國人愛說「人定勝天」，近代西方理性甚至有說，給我物質，我就能造出這世界來⋯⋯人若把這一套奉若圭臬，就很難逃出「我執」之境，無數「虎媽」和為民立極的真理霸主就是這樣煉成的。若知自家不是神物不是天使，就得學會盡人事而聽天命，才有希望從「我執」中超脫出來，只要盡了力，一切最好無可無不可。結果也許很糟糕，這時若還有些許聰明，便該釋然地笑笑對自己說：我就只有這麼大的本事了。也許上天認為，我是要扮演好多個角色的人，所以才不讓我在這麼一個角色上大放異彩吧？至於自家最後能成就甚麼？那最好聽天由命。只要活好每一天，做對每一事，是不必有太多期許的。想一想，耶穌在山園是怎麼祈禱的？他強調過自家的意願嗎？

在說普通話的世界，被人誇賞某事做得好，自謙的人會說「湊合吧」。「湊合」往好裡說是「還可以」，往低處說是「不怎麼樣」。這字眼，好大喜功的人定不喜歡，但竊以為頗實在。上了成功之岸的人，誰敢說自家的成功就那麼必然，就沒有些許好運在裡頭？是百分百完美？還全因一己的優秀？且誰在成功之前真的那麼勝算在握，志在必得？欣賞「湊合」不是「求其了事」，而是信靠大能，明知自家只在略盡綿力，成事與否，上天自有美意。力有不逮，煩惱又奈其何？何不輕鬆些？辛詞說「味無味處尋吾樂，材不材間過此生」，走在前頭的人，比自家了不起的多的是，有誰在徹底的意義上真的那麼如意、成功過？學會「湊合」，把人生變成充滿希望，而又充滿彈性的過程。把評判留給上天去做，不是很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