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聽樂隨筆
有些書愛說,歷史人物是歷史的產物,若拿破崙未出世,那時的環境也會做出另一個拿破崙,試圖以想當然的鐵律去替代立足於真相的解讀,忘了人有意識,何去何從,全出於認知和景願,為此,法國人可用自家的理解去建構自家認可的世道,美國人建立的卻大不相同。有些談音樂的書也常把經典作曲家都嵌鑲在諸如此類的歷史脈絡上,彷彿十七、八世紀之交,說德文的地域便一定會冒出一個貝多芬和他的《英雄》、《命運》與《合唱》似的。殊不知這些人物其實都是活生生的人,其作品不錯都有時代印記,巴赫和韓德爾的音樂不會出現在中世紀,音樂本來就是不斷發展的專門技藝和學問,師承決定了作曲家能擁有甚麼手段去創作,社會風潮也造就了不同世代的人不同的心態和趣味,但作曲家的腦袋可不是某時代或國度意識形態產品的承包工廠,他寫出甚麼來,全憑一己之心,是他的靈魂在歌唱。很自然,他的一切心術都潛藏在作品中。
沒有人是完人,藝術家就更不會是完人。有說天才和瘋子只差一線,這話不無道理。能成氣候的藝術人物誰不偏執?藝術從來都是遭罪餓飯的活計,沒有幾乎狂迷的偏執,誰會有那麼大的動力寧可不食人間煙火,也要把心中欲罷不能的思緒和意象努力表現出來,化為令人迷亂的筆觸和色彩,令人不知人間何世的音符?大師之所以是大師,常是內心醞釀的一湖春水在泛濫,竟在傳世的技藝中找不到恰當的手段去表達,要自家創造出來,這要有多強的心力,才能推動他一輩子鍥而不捨?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完整個體,一個人的缺點也必同時也是他的優點。梵高有精神病態,沒有人喜歡有精神病,但他的畫若無幾分瘋狂,怎畫出來?偉大的藝術家幾乎沒有一個是全然正常的人,莫扎特是這樣,貝多芬是這樣,蕭邦也是這樣……也許他們的心態都有乖張偏頗的一面,心理分析家可以就他們每個人的傳世資料寫一本本大書,給我們展示出,他們是多麼傑出,卻又活得多麼可憐。其可憐不僅在於弄藝術在社會上立足在任何時代都難,更可憐的是他們都在努力尋求完美,自身卻不但不完美,許多時連人格和能力其實也千瘡百孔,不足為外人道,卻都得在矛盾和無奈中向前掙扎。這歷程和甜酸苦辣也無不深藏在他們的作品中。
平心而論,誰又能說自家就那麼四平八穩,全無糾結?有道「匠人棄而不用的石頭,反成了屋角的基石」,人類文化的大廈,每塊磚石都是由這一個個卑微而又偉大的靈魂打做的。(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