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說難
大多動物都不同類相殘,人卻以魚肉、削刮及殘殺同胞及視非同聲同氣者若寇仇為能事,且還發明出許多橫紋道理,振振有詞地把自家的劣行說得仿如替天行道。誰都在標榜真理和正義,但古今中外,從來就不乏各式各樣的真理正義在彼此攻訐,若沒幾分道行,必讀得暈頭轉向,不知何處是南是北,也不知如何給自家定位。但幸好史上和現世還有不少如椽大筆,足以給後學理清迷霧,振聾發聵。多虧有了這些書,我們活在這陰霾遍佈的霧海裡,心底才有個牢固的錨。
昔人都說別有人間行路難,《古文觀止》裡也有篇韓非的《說難》,道盡了在權力傾軋中士人不易立足的悲憤。傳統的中國讀書人,頭懸樑錐刺股,為的只是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為王者師是歷代儒者的熱望。為權勢者青睞,靠近權力中心,從好的願望看,便有機會一正乾坤,救萬民於水火。但除非你能假定,把天下當作私產的某種某姓,其利害及願景與被魚肉和愚弄的蟻民絕對一致,否則,靠攏強權必免不了是為虎作倀。且即使甘心扭曲,擦鞋者眾,也未必輪得上你。而從更廣闊的視野看,一個知識份子,若以為自家做學問是面對真理和真相,為權勢張目,必與這終極目標相左。權力人物嘴巴裡的所謂真理無不都只為當時當地的需要去說項,「真理」隨時會縮水變調,歷史上最了不起的哲人都是最糟糕的政治家,是因為政治從來只靠權勢與搧動,說真理常是與虎謀皮。一種東西若當時得令,連垃圾也成上品。選擇隨波逐流也許是人之常情,但橫紋道理的特色是千人一面且悶絕人寰,身陷其間又想有點說真理的風采,難矣。
人要活得像個樣子,便得逆風而行,忍得住孤燈明滅,敢在莽野大荒遊走。有道在天堂的入口處,正如在地獄的入口處一樣,容不得任何猶豫和懦怯。無膽的人連作惡也只能偷雞摸狗,而要做對的事,就更合得上昔人的一句話:所貴者膽,所缺者魄。夠膽獨行,不一定須吃了熊心或豹子膽,而常來自對正道的恪守,對真理的執著,和對一己生命的謙卑和對功利的淡泊,還來自有足夠的定力和求索能力,去弄清各種思維框架的得失和來龍去脈,知道錯者之所以為錯,是在哪兒失足的。有勇氣也不一定強要冒險犯難,歷史上最了不起的書常點到即止,不把話說盡,是為留有餘地,讓寫和讀都有更大的思維迴旋空間,甚至有些書是作者臨終或死後才發表的。一個人活在充滿限制的世界裡要學得和做出一點甚麼的確很難,但即使多難,也得由有限的人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