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實相和真相

小時讀《三國》、《說唐》之類的演義，常好生奇怪，這些以史為題的說部常戰事連連，每戰必兩陣對圓，雙方主將大戰幾十回合，敗者技不如人，倒地身亡，勝者振臂一呼，揮軍殺敵如斬瓜切菜，於是一戰定江山，偉業便由此鑄成。後來讀荷馬史詩《伊利亞特》，希臘聯軍討伐特洛伊，兩軍對壘，也是先由雙方的大英雄出陣打個天昏地暗，一方得手，千軍萬馬隨之席捲，另一方兵敗如山倒，史詩就如此由英雄的血寫成……這些故事讀來過癮，但過後不免令人起疑，若古來打仗起決定作用的是主帥功夫了得和超凡魅力，軍力強弱，國庫虛實，民心向背便無多大意義，且若仗真這樣打，「行先死也快」的就不是士兵而是將領，「一將功成萬骨枯」這話豈不要改寫？後來書讀多了，才知這叫文學化敍事，真正的仗是誰都不會這樣打的。長大再讀正史，發覺無論《史記》或《左傳》，史家下筆都有如編演肥皂劇，竟連千百年前的歷史人物的高談闊論也彷彿曾親耳聽過，更別說古希臘英雄幾乎都是天神之後，中國先秦王者的世系，幾乎都可上溯炎黃……不禁疑心，我們今天視作圭臬的歷史，離真相有多遠？

一部歷史幾乎常可當作一部神話。一人得道必雞犬升天，凡事必偉大光榮正確便不在話下，這不但在古代是這樣，在現世也是這樣。但即使這一部部歷史離真相有多遠，人一活到這世上，便都得接受某種歷史大叙述，兒時我們也唯有照單全收。但令人不敢輕信的，未必是後來曾治史學，而是現實常給我們上課。這數十年發生就在我們身邊的事，親歷的人很難不心中有數，但每經狀元宰相們一寫，是非黑白竟可全顛倒過來。電視天天說，銀幕天天演，編造的人雖未必吃了某家茶禮，但輿論常不過是芸芸眾生集體性地在坐井觀天，自以為是。常言道「偉人之所以偉大，是因為我們跪著」，慣於跪著的人群哪會不給自家製作神物？阿Q愛說「我們祖宗比你闊多了」，難道只是他一個人才有的夢囈？最嚴肅的社會衝突或歷史事件讓師奶大媽茶餘飯後口耳相傳，最後不成了有如粵語殘片中的婆媽橋段才是怪事。而世上也決無浮在太空的歷史人物。能呼風吒雲，都有其社會或族群基因。太史公和荷馬也許都廣納八方傳聞，但他們寫的事件和人物大都起碼遠在幾個世紀之前，能流傳到他們耳裡的訊息，你怎麼看？

我們都愛說要求真，即求真理，求真相。但「真理」和「真相」並不易求，是以有些史家愛用「實相」這字眼，去表示大多數人心中的真實。「真相」可不同「實相」。沒有誰以為自家所信的有半點虛幻，都真實，但很可惜，這些實相，九成都只是想像中的真實。每個人，每個族群不錯都有自家的歷史，但人說自家的過去，很大程度只是想像中的自己而不是真實的自己。我們若不想做傻事蠢事，便得從自我構建的虛像裡解放出來。但，這有可能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