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實相和真相

上世紀，國人對東漸的西學奉若圭臬，著眼點幾乎全在其「科學」和「理性」，殊不知以為撿到寶的，只是西方文化在十九世紀的時髦，箇中不無思維陷阱和難以自圓的膚淺。馬克思學說曾被國人當作金科玉律，可惜奉若神明的只是充滿蘇俄色彩的詮釋。馬克思說過自家的特性是「懷疑一切」，當然也包括懷疑自己，但一變成「主義」，本來充滿只認理不認威權氣味的思想方式便成了誰也不能質疑的大棒，拉大旗作虎皮者都成了真理霸主，以為憑這「科學」即能主宰一切，結果如何，路人皆見。在今天的國人心目間，這老人家早就成了誰都不得不供奉，但誰也不知所云的杉木靈牌，很少人知道，原汁原味的馬克思，其實相當值得一讀。

說起來怕會令同胞們大惑不解，西方二十世紀的學界並沒有否定馬克思學說，只是對其資本主義的某些理解有所修正（因為他在生時資本生產方式還是小兒科段落），至於基本的思想方法，若把其內核和德國古典哲學聯結在一起理解，有許多閃光點至今還在散發餘暉，起碼其思想框架的基座就很值得人三思，即使你要反對它，最好先理解它。馬克思和黑格爾其實是舊理性的最後代表人物，他們可謂集了一右一左的思辨大成，要從通盤角度對舊理念重新思考，他們的著作是很好的切入點。上世紀的西方思想巨頭福柯、德里達、拉康、薩特、列維史特勞斯、阿多諾等等，年輕時都在這學問裡下過功夫，且到老也不會否定自家曾問道於那個門口，認為得益不少。

但二十世紀的思想巨頭們起碼都多了兩個理解世事的顯微鏡和望遠鏡，一個是佛洛伊德的無意識學說，一個是索緒爾的記號語言學。有了這兩個新學說加進來，我們會明白，許多昔日言之鑿鑿的觀念，其實和古老的神話差不多。我們以前總是光從意識的角度去理解許多觀念，但都沒有看透，所有現存的意識，未必都和自然實在（也就是真相）相對應。它們常都是人無意識的外化，背景都有無意識的痕跡。於是觀念史就不一定能那麼理直氣壯，若我們把它們都看作心靈史上的一頁，便容易理解得多。再加上記號語言學對人賴以思考和說事的語言和概念的新理解，我們會知道，概念世界其實未必與真實世界相符，許多概念其實和真實世界存在的東西不是對應的，而這些概念也只有在和其他概念相比較才有點意思。概念及以往的思維方式，其實都傾向於構建自成一個互為因果，互相推衍的體系，說起來一定頭頭是道，但實際則佈滿謬誤陷阱。也因此，我們可以理解，到目前為止，許多所謂理論或學問，都不過是從某些提倡者自以為是原初的，不會錯的某個觀念步步按邏輯推演出來的體系，不但不可能真正接觸問題所在，且往往還包含各種歪理，實際上常為某種邪說和欺騙張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