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實相和真相

古希臘人是否相信他們的神話？這和中國人是否以為自家都是炎黃子孫一樣，是個問了等於沒問的話題。國族是想像的共同體，人則是自家想像而成的觀念的奴隸。誰都按自家的信念及取態編造個人和群體的故事，且都不會是純客觀覆述，幾乎都環繞著「我們從哪兒來，到哪兒去？我們是甚麼」之類的問號，給自己的存在和定位自圓，誰也難分清真實程度有幾許，即使無花無假，從甚麼角度去選料和編撰也是個問題。聽師奶大嬸自述身世，常難免和肥皂劇橋段或給流行曲唱爛了的感喟似曾相識，便可知流行文化本來自真實世界芸芸眾生的生活，又反饋回真實世界裡每個生涯螻蟻的意識深處，互為因果。若閣下對此深深理解和同情，歷史與神話的糾纏不清便一理通百理明。真相往往隱藏在人人以為的實相後面，不必指望有一本書能分辨得全然紥實牢靠。任何人也不必奢望自家能寫一本世紀遺書，論盡天下興亡得失的真相。

真相不易言說，不等於歷史全不可讀。荷馬生於公元前八世紀，說的是前十二世紀的故事，在前四世紀的柏拉圖時代已有智者不敢盡信。一回到現實，爭城掠地只靠實力，誰也不信像史詩說的那樣，戰鬥中阿波羅會顯靈幫自家一把。但史詩通篇流淌著生命的偉岸感，不但孕育了古希臘人的靈魂，連整個西方文化都沿著這條大河往前伸延鋪陳。亞歷山大大帝認定自家出於阿喀琉斯血脈，羅馬人和法蘭克人都認定自家是特洛伊英雄埃湼阿斯的子嗣。凱撒大帝來到特洛伊廢壚，竟耽心不慎踐踏了死去的英靈……若我們信考古家沒弄錯，特洛伊古城遺址比足球場大不了多少，但這從未妨礙，在西方心靈中，傳說中最驚天動地的超級世紀大戰就在這兒發生，比慘酷的二戰還要波瀾壯闊。歷史、神話的故事是那樣動人，難怪墨索里尼奢言意大利將回復羅馬帝國的光輝，撒達姆要讓伊朗重新打造拿步高王的偉業。中國的炎黃傳說緣起不早於戰國，大盛於漢，是郡縣制中央集權大帝國形成後給上古史追加的想像。阿Q愛說「我們的祖宗比你闊多了」，這確是一個集體的夢。我們的祖宗確曾「闊」過，這並不是夢，但曾「闊」過未必能掩蓋當下的並不一定很「闊」，更未必能證實再「闊」一次的美夢能否成真。夢可成就一切，也可令生靈塗炭，夢想是可以變質成為肥皂泡的，這在我們親歷過的史實中並不陌生，歷史理性和非理性並存的兩面性從來都實實在在。

我們都是人，人都在不停地夢想。夢想當然非理性，但誰都知無夢者不會有明天。夢幻本來自現實，只不過人愛把務實的一面說成是人人爭相禮讚的理性，不去正視非理性的另一面，即人有感情，有情緒，意識的背後是個廣闊無垠的無意識海洋而已。歷史的神話化只是人類另一個非理性的，不可能忽略，更不可能否定或改寫的面相，讀懂它，實在大有裨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