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把想像歸還給想像

有道人間是涕泣之谷。嬰兒一出娘胎便哭，離開熟悉的母腹，一下子成了獨立的個體，孤寂、惶惑必接踵而來。有些書說，焦慮感其實在出生之日已開始在積累，也許是對的，否則，我們有許多莫名奇妙的擔心懼怕，自小便一直相隨，這又作何解釋？人生來決非一張白紙，心靈早就帶有許多特性。即使你信人從動物演化而出，由全無意識到有意識，從四腳著地到能直立行走，由碰上危難只會逃命到懂得為生存爭鬥……視野不斷改變，形成了更多大惑不解。無數希望和失望的更替也形成了對自家命運的焦慮日深。要從焦慮中走出來，人便只能乞靈於想像。最初，人往往要討好許多精靈，事必血祭，以此賄賂盤踞於心的恐怖之物。「萬物有靈論」乍看很被動，其實是人明知自家力量不足，卻妄想操控一切的投射。因為人最原始的牽掛不離母體，在蒙昧時代，最有神力者必為豐腴女神（如埃及的伊西斯和古希臘的阿耳忒彌斯），至聖之所也常在洞穴內（大地之母的子宮），大母神既是生命之源，也是死之歸宿。直到人有了超越恐懼的覺悟，才出現無所不能的正面力量在天上為自家作主的神話。有了這類想像，人才可心高於天，擺脫命薄如紙的宿命感，在神面前無愧於心，便可放心做該做的事。人的崇拜對象由地祗變為天神，是個大轉化。神話說的是神界的故事，卻是人性的標竿，文明的標竿。人自有意識始，務實就成了主流取態，排斥不切實際的夢幻之「膠」，好死不如賴活，執輸行頭慘過敗家，拳頭就是公理，利字當頭六親不認……這更上層樓的神話是對平庸和務實的宣戰：人活著不只靠餅，得活出另一種味道來。中國龍的原型是蛇，在蒙昩時代，人們專挑能在地下（冥界）出入者作為靈異動物，後來龍變得上天能飛入水能游，溝通人間和天界，代表了中國神話從蒙昧到文明的轉化。古希臘的萬神之王宙斯原型也是小蛇，後來才變成偉岸父神，傳說中的英雄無不成了他的子嗣，昔間法力無邊的豐腴地母紛紛成了圍繞著這位父神的女神。地祗不斷給天神收編，「神譜」也不住改寫，這本是筆糊塗賬，難怪一直筆墨官司不絕。

族群既是想像中的共同體，愈近遠古，其歷史的想像成分也愈高。人有把事情溯本尋源的癖好，許多時候，不過是給既成事實或希望成就的事實從來源上追封其合理性。若把神話理解為歷史上無數人的想像的沉積，便既不盡信，也不無視，在這兩者之間去體味歷史和寫歷史的人的理性和反理性的兩面性，從中便更易理解我們的現狀是怎麼形成的。有些書以理性為圭臬，熱衷於把神話歷史化，以為這便是「科學」解讀。但神話一旦給解讀成歷史，本來的幻想便被寫成真實，於是常「死得人多」：希特拉那套大亞利安主義不就是如此這般地登場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