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確定、秩序與安全

兒子學走路時，抱他到公園去，碰上泥地或草地，死活不想在其上行走，非得走在堅實的水泥地上不可。起初我為之一呆：奇怪啊，人本來自大自然，為何接觸到「自然」意義的土地，反而沒安全感？也許在新一代城市小人人的觸感裡，真正能給人實在感的，是石屎森林覆蓋著的人工地面吧？這是工業文明的悲哀嗎？也許吧。但說人本來自大自然，並不等於人本來就該像一般動物般與本來意義的自然環境融為一體。人生下來都在一定的物質或精神文明中生存，做各式各樣的抉擇。大自然本來就充滿不確定性，人生也充滿不確定性，但人生下來總樂意活在充滿確定性的環境中。小人人不愛在草地泥地上而樂意在人工地面行走，並非忘本或成為人工智能變種，而是逃避不確定性帶來的不安全感。但成長也必讓他日漸面對到處皆是、逃不勝逃的不確定性和不安全感而超越之，果然不久，這小子終於愛在草地上飛奔，踢球了。

人生下來，便總希望能把握住對周遭的一切的認知。理性主義者樂意相信，世界和人生的每一環都充滿我們能充分掌控的規律。的確，若我們沒有生來便如影相隨的秩序感，我們連過馬路也說不定給從遠方飛馳而來的汽車撞死，更別說預測股市行情或理財投資了。人不錯很聰明，能格物致知，不但窮通萬物原理，還發明了許多東西來鞏固我們希望有的秩序。可惜某人意念中的秩序天堂，很可能是他人眼中的地獄式秩序，誰會就範？於是爭拗、欺騙必無日無之。有些書甚至說，時間是存在的一個側面，但建基於時間的歷史大敍述，卻充滿理性主義的誤導水份。因為過去發生過的事不過是許多不確定因素互動的結果，說得愈顛撲不破地指向某種思緒，只說明了，這敍述是因現實的某種需要。給排除了許多不確定性因素，不過是為了證實眼下現狀合理，更為了給芸芸眾生指示一個確定前景。至於這給說成是確定的「過去、現在、將來」三段式鐵律是否水月鏡花，回首人類的所有烏托邦美麗描述，誰都難免會心一笑。

一個人的愚蠢常是另一個人的財寶。現世裡人人機關算盡，但常聰明總被聰明誤。我猜，人生之所以充滿希望，不是因為種瓜必得瓜種豆必得豆，而是充滿不確定性。沒有人生下來便是先知，人總得在充滿不確定性的不安中長大。我們的教育和教養也一定會從排除我們對這世界和人生的認知的不確定性，給我們建立起某種秩序感入手，先入為主地切入這自古就不易說清的複雜道理，這是必有之惡。聰明人的成熟也就必然在確定與不確定，有序與無序之間，在知識和人生經驗裡迴旋，在無盡的反覆驗證和求索中較為接近真相的本來面目。人從無知到有知，是個不斷地從短視地逃避不安全感，到明知生命必會完結，卻不再懼怕完結，在明知一切都不確定，不安全中找到確定和安全的錨點。說到這，人也由理性思辨轉入信仰範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