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也說「離地」
不知道從甚麼時候起,中國文化裡「務實」的氛圍愈來愈濃。孔子代表了這一傾向,對所有與現實不一定有關的話題避而不談。他提倡敬天知命,克己復禮,「禮」的核心是以自古傳下的禮儀,推演出一套成文或不成文的禮俗去令人間永遠處於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秩序感當中。他勸人端正心神,「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卻又「不語怪力亂神」,說「未知生焉知死」,難怪墨家不以為然:對神是否存在既不置可否,同時又教人誠惶誠恐地去拜神祭天,不是虛偽麼?但孔子不是蘇格拉底,也不是老子或公孫龍子,他從沒興趣弄清甚麼本體思辨,畢生只想做王者師,他那一套其實是勤王術。政治本是超級現實的操作,為操作順暢,強詞奪理,視萬民如草芥,視誠信為無物是等閒事。是以孔子或柏拉圖的理想國雖都是仁者智者當家,但這局面在中西歷史中都從未出現過,反而諷刺的常是,一踩入現實的政治利害,智者本來頭頭是道的理念常淪為空論。最明顯的例子是,孔孟最講誠信,但一涉及現實,馬上就把一再強調的「人而無信不知其可」降格為只配小人遵守的道義,大人物行事大可「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柏拉圖的理想國,即使他有機會為王者師時也使喚不出功架來。盧梭不也作過許多理想教育和憲政之夢嗎?他的理念到今天還有相當大的影響力,晚年卻自認自家的那一套不過是天堂留下在人間一角的摹寫圖畫。
每個人來到世上,便得讓自家好好生存。但人不只得滿足活著的基本需要,還要活得有意思,即使只為存活,也有個向怎麼樣的前景存活的問題,因此人也一定有思有慮有夢想,也就是說,人除了生物學意義的本能,還有個精神層面的世界。於是,偏重於前一傾向者必以後一傾向較重者為「離地」。有心思必有超越,大可天馬行空,但一離開實地,定不免有太高太妙而腳跟浮淺的毛病,做成各式各樣的「離地」取態。可惜現實相當殘酷,人都活得頂實在,高妙的理想總要落到地上來,而現世卻有大把不那麼見得人的去處。許多高妙無比的「離地」取態一旦著地,也大多掉到不乾不淨的去處,成為笑柄。上世紀初,自由戀愛是年輕男女人人嚮往的高妙時尚,魯迅的小說《傷逝》寫的便是這「離地」夢幻落地後的一幕,雖很悲哀,但為那個大時代的夢幻來說,這只是個小兒科式的側面。若你讀過美國紅色記者約翰里德著,列寧為之寫序的那本《震憾世界的十天》,也看過七十年代華倫比提執導的《RED》描劃這位赤色份子的終局,想起俄國那位才華橫溢的未來派大詩人馬雅可夫斯基在最激盪時的詩句,說「槍在我們手中,列寧在我們心中」,知道他後來和當年許多一心以為鴻鵠將至的知識精英一樣,發覺結局是黃雀在後時,只有吞槍自殺一途可走……很難不感慨,在那個時代,多少有識者為那個滾滾紅潮激盪過?讀他們後來太多不足為外人道故事,便知「離地」本是所有熱血者的共性,也必得為自家的「離地」付出代價。沒有人甘心放棄理想,以為一切盡是無謂之舉,也沒有人明知自家「離地」而不設法改得更腳踏實地。但由「離地」到不「離地」,要經歷多少痛心疾首?要有多少皓首窮經之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