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交 纏
人讀書只能從某家入門,起初也必只見樹木不見森林,但讀多了便會有所儆醒:若把所讀過的一家之言放到整個觀念史上看,縱最有魅力,也必有針鋒相對的另一學說,兩者常都言之成理。既然在真理的長河上,能有容身之地的觀念都有其合理處,真相極可能就隱藏在它們的相互矛盾中。而若把觀念史看作精英們抽象思辨的一翼,把眼光擴闊到風俗史、風化史、私人生活史……多了解不同生產和管治方式形成的生活風貌,知道管治機器如何生存?芸芸眾生又如何在這約制下生生不息,如何取樂,如何夢幻著美好明天?它們又是怎麼沿革的?多了這些認知,對我們這世界到底如何形成,其理解才是立體的豐滿的,觀念史才不致為蝸角之爭,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都說中國自秦以來形成了一個郡縣制的中央集權管治方式,這又怎麼具體而微妙地影響到每個在這制度下存活的生命?要理解這,就不能停留於思辨推敲,而得明白,這套管治方式怎麼落實到每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人:一直以來,朝廷任命只到縣官一級,之下歷來都靠鄉紳和保甲制度維持秩序,感謝近代學者們的研究爬梳,我們起碼對明清兩朝的實況了如指掌,對其後的轉化更心中有數。有些書常奢談中國人的國民性和心理基因,其實,任何人腦袋裡的觀念都不會出自血緣承傳,都不過是千百年來的生存方式烙下的思想印記,而舶來的資本主義或社會主義生產方式及其法制和觀念,就覆蓋在這土壤之上。明白這一條,當我們的新界原住民談到丁權時還免不了引用大清律例振振有詞,開埠時華人有所爭端,洋人也容許雙方到文武廟斬雞頭讓神判解決,便不必用一些大而無當的空洞概念去敷衍了吧?
港人大多是歷代因逃避天災人禍到此地謀生的一群,在最匱乏的年代,日求兩餐夜求一宿,一家能溫飽,便心滿意足。這些人大都吃過單一意識形態管治的苦頭,但對形上之爭只看作權鬥的借口,不是自家的那杯茶,一向敬而遠之。為他們來說,一切與食色性也無關的思辨都有如天方夜譚,文藝腔在五六十年代全沒市場。但那時粵語殘片大行其道,箇中的婆媽煽情,街坊倫理便是那個世代港人的精神食糧,老式的中國倫常觀念,就透過這渠道塑造民心。到了七八十年代,街頭巷尾的唱片檔既有貝多芬、莫扎特,也有披頭四、奇里夫利察,但最紅火的是《鬼馬雙星》,《半斤八兩》,「為兩餐乜都肯制,前世」成為每個人憤懣、自嘲,也心甘命抵的心聲。令人想起,在中國文化裡,士大夫有唐詩宋詞的廟堂氣象和文人畫的逸氣,下里巴人有「三言二拍」式的市井趣味,各有各的活法和趣味。這些東西都既相互對立,又互為補足。在它們中間流連,便有如聽人用對位法寫的複調音樂:每個聲部都有一條自滿自足的旋律線,合起來有時衝突有時協和。而真實世界的趣味和奧秘,便在這相互交纏的協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