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再說「離地」
我常疑心,每個人睜開眼睛看這世界,映入眼簾的光景都相同,但心態不同,解讀不同,心象必千差萬別。都說花紅葉綠天藍雲白,但色相名號只是浮泛的概念,同是紅或綠,你我的感覺也許都不一樣。能說得出名號的綠色何只數十種?加上色光渲染,同一種綠色在不同氛圍下會生出多少微妙變化?而感動人的正是這微妙的觸感。這當然很個人化,但也會傳染,對某種美感的共鳴,背後當然來自文化的承傳,氣味相投者自有相近的心象。文化可改變心靈。但脫胎換骨卻來自環境泡浸,還要看該文化有多大的感召力和普遍性,即使最高最妙,受眾是否正中下懷,亦在未知之數。初民在成丁禮後常要在曠野獨處,令人死去活來的禮儀其實是讓族群神話重塑他的心靈意象,此後他所看到的世界便和他者大不相同,唯其所以能身體力行,是因為這與他與生俱來的生存條件十分吻合。和不同背景出身的人談起人生和世事,常令我警覺:人成為人,都有其精神世界,亦必按自小承接的觀念去解讀世界和自家的人生,那心象為他就是世界和人生的實相,若有人和他的理解不一樣,則必視為「離地」,若他心中那塊乳酪有被觸動之虞,必被視為無事生非者在「搞搞震」。你若無幾分同情心去理解這諸色人等的人生取向,則必視人家那一套為「蒙昧」,為「港豬」。但即使如何不當人子,大多數人就是這樣活的,你可以站得比他們高(姿態乎?),但你不能無視,歷史就是這些芸芸眾生寫就的。沒有他們一呼百諾,任何風也刮不起來,希特勒也好斯太林也好,誰都不能成事。
人來到這世界都只能活一次,誰都活得很實在,每個人的存在也很具體,世上並沒有抽象的人和人性或人格,但我們的思辨總是習慣從抽象的人格和人性去探討我們該有怎樣的人生和世道,寧不「離地」?《舊約》有巴貝耳塔故事,我們的先輩也有「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的覺悟。若人能從讀過的之乎者也裡跳出來,我們服膺過的偉論,由柏拉圖到亞里士多德,由孔孟到老莊,由馬基維里到洛克,由盧梭到馬克思,由凱恩斯到海耶克……哪一座不像巴貝耳塔?是的,這些都是人類的思想豐碑,人總渴望高與天齊,這些思維範式都有各自的深刻洞見,但都有甚難自圓的空疏。讀這些書,你彷彿聽到這些已故高人在對話,在揶揄,在設法相互修正……但真正的答案在哪兒?誰在有生之年都不會知道。人的智慧總有局限,只要你是人,便不可能全知,在智慧的終極面前甚至可說常陷入無知。但正是在這無盡的序列中往前走,構成了古往今來愛智者的樂趣。若真的懂多一點點,誰有臉皮讀了兩本書便以為自家在替天行道,月旦一切不同意向者?以啟蒙他人為樂者最大的笑話是常把書本上讀來的「人」,當作現實存在的人。他們老想啟蒙別人,卻既不知自家信奉的那一套是何斤兩,更不知自家憑甚麼去啟蒙別人?若世界由你作主,你會把這諾厄方舟開往何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