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溫故和知新

人都愛自圓，既要在人前無瑕可擊，還要自我感覺良好，都傾向於把一己的所知所識所痛所癢「一以貫之」。這渾作一團的思緒雖未必有條理合邏輯，但定都盤踞心中成為定見。以後所見所聞，也必得通過每人各自不同的瓶頸，方能進入他能包容的心域，若氣味不對，輕則嗤之以鼻，重則口誅筆伐。人是社會性的動物，有人群的地方必有利害衝突，強者亦必以私淑的好惡當作眾望所歸的意向，以一種意向審判另一種意向便彷彿理所當然。文明不過是有識者在過千年的大轟大嗡中飽受其害，懂得訂下一些遊戲規則，不讓多數人對少數人意向的壓迫太離譜。但古今中外，多數人與少數人的意向之爭總是極容易發展成暴民政治，能火中取栗者，都擅長煽風點火。一個世道，到了某號人等愈是有能力把複雜的問題簡單化成幾句口號式的問答，也在社會底層形成軒然大波，地獄的硫磺味已不遠了。

人的思維就像一個個自我封閉的圓圈，識見愈小者圓圈也愈小，但博學多能，見多識廣者也極易陷進自我設限的樊籬。有說古今大哲的書裡常閃爍著思想火花，可惜一成體系，便得有許多「斬腳趾避沙蟲」般的自圓其說，於是成也「一以貫之」，敗也「一以貫之」。學術和藝術自古都「寧為雞口，毋為牛後」，零散的思想火花自是「雞口」，集腋成裘本是美事，但處理不當便容易成為「牛後」，在這兒，成一家之言便成了一個既可成也可敗的誘惑。我們天生都渴求完美和完善，有識者的「真心膠」背後常隱藏著一座座巴貝爾塔；至於把學問只當敲門磚者，這些人其實都見風駛裡;，嘴巴所說未必心中所想，不必置評；最可憐的是那些無知者，每次大災難，總少不了他們樂做馬前卒的身影，一本廿四史，芸芸眾生的命運其實都是自找的。魯迅當年棄醫從文想救人的靈魂，《吶喊》和《彷徨》寫的故事，如今完結了沒有？這老人家百年前說「運交華蓋欲何求」，當下若九泉有知，有何感想？

人能走出新天，可不容易。心中對這世界藏著千百個問號，有能力和心力上下求索的人，定都遇上過幾本有若醍醐灌頂的書，足以令你從沉悶不堪的死胡同裡跳脫出來，如鳥在天，可重新俯瞰這世界。但有道人總是以自家不懂的，去懂自以為懂的。當是時也，你能受教於這書，是因為你還有打破舊框框，逃出生天的心力和識見因子。但當時的所謂「懂」，也必因著許多舊情懷舊見識。經年過後，若重讀同一本書，會驚嘆有許多章句當年讀了竟等於沒讀，也因此，一本好書，總是經得起你在此生一讀再讀。溫故當然可以知新，但溫故也可以令人固步自封，能否有所長進，全看你有多少誠意真的去面對自己和這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