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俗 世

我們都活在俗世中。俗世的特色是人云亦云，人有我有。人人跟著潮流走，而潮流的震央不外是電視和各類傳媒。在我們的世界，官媒雖未必定替官家說好話，但誰握有銀彈便不乏媒體扈從。而在界河彼岸，官媒是唯一的媒體，國人慣了官字兩把口，於是有數十年，官家不喜歡的事竟全民聲討，人人以靠近權勢為榮，連最了不起的學者也不敢把腦袋往不同方向轉動些許。人人不分青紅皂白，也懶得分青紅皂白，勢利若此，寧不教人唏噓？究其因，給把脈的學者愛說國人的文化基因如何如何，但人的體質可以透過遺傳一代傳一代，文化和心態卻不可能遺傳。有所承繼，只會來自言傳身教，更多的是所在的社會環境令大多數人難免如此取態。人若幾十年來只在某種遊戲規則下求生，足以使每個芸芸眾生學會如何取捨，好能自保和有所圖謀，往上掙扎。我認識這麼一位深圳河彼岸的新發彩小商家，明明自家夫婦都是廣東人，普通話本說得不鹹不淡，卻從不說粵語，更不許兒子學講粵語，我問為甚麼？回答竟是：「你難道看不見，這兒能混得好的高尚之人都是操普通話的嗎？」

活在這世上，人人都在求生，求活得好。但所謂「好」都具體而微，都得透過比較才能看得見摸得著。於是要自我感覺良好，便不能讓所在社群的周遭人等比下去，且還要令人艷羡。在港人常左一包右一籃地把糧油和日用品帶回深圳河彼岸接濟內地親友的日子，我問一位獨居廣州的老太太，為何不申請到香港來和兒女團聚。老太太答曰：「我的兒女在香港都打份牛工，我到那兒去有如地底泥；若活在這兒，因有『南風窗』人人羡慕，有如人上人，我為何要到香港去？」這老太太沒說錯，人不可能真空地活著，周遭的人的眼光就像一面面鏡子，所有人的「自我」，都透過這些鏡像建立，雖難免虛榮，但世上有幾人的榮耀真建基於實斧實鑿？否則那麼多的心理疾病何來？一個小孩，朋黨的好惡就是他的社會壓力；一位大媽，周遭師奶團的咀巴寧不人言可畏？拉康說「我的慾望就是成為他者的慾望」，每個人的人生樂趣和抉擇其實都身不由己，都由周遭的社群給塑造。於是每個人在人前都「衰」不起，而所謂興衰成敗，都現實得很，因為這些人群都在見風駛舵，全無主見，因此也全看時勢。是以大哥大們只要控制好「公仔箱」，幾乎便可左右俗世裡幾乎大多數人的取態。

我們都在俗世浮沉，當然也可以在俗世渾渾噩噩，但人為萬物之靈是因為能用腦想事，能抉擇，便定有人和俗世不一般見識。人若活得像一盆漿糊當然可悲，魯迅說「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可謂中肯，亦是經驗之談。時下論者常把世俗世界浪漫化，未免太頭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