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理念和瓶頸

人的思維深處都有一個瓶頸，它從何而來？旁觀者和自己都未必那麼清晰，即使有人窮盡心理學或社會學知識去分析，也只能流於猜測。浮淺之人對不同意向的反應都很直觀，只要別人的意向觸動到他敏感的神經，便馬上反彈。懂得天大地大的人也許能聽得下不同意見，但能包容的程度則因人而異。許多人到了他能接受的極限，便有如兔子給逼到牆角，反噬之猛，令人咋舌。真正不自設瓶頸的人，也許歷史上只出過一個蘇格拉底。雖然柏拉圖的對話錄裡幾乎每篇都有乃師身影，但弟子未必定如師，哲人在形上的天空翱翔，落到現實來，便很難擺脫身份認同及以一己好惡為中心這瓶頸。他寫的《理想國》開了烏托邦先河，特色是以哲學統理政治，即以他服膺的意識形態判斷人世的一切，若真的實現了，也只可能是個一言堂世界，任何與他相勃的理念及所包容的行為，都不可能在這理想國中存在。

每種觀念一出現，必有反向的觀點來搗局。這些相互衝突的看法，有些高下立見，有些不易判斷，有些則各有其理。於是，為思索者來說，若不能理清誰是誰非，外在對立的觀念一旦進入腦袋中，往往化為兩個自己在衝突。而人的思維最容易直覺地一元次，很難承認這局面的合理性，於是必以其中的一個我打倒另一個我，所持的武器便是理念，柏拉圖持的便是理形論。那是一套不可證實，也很難否定的信念。但即使理念多有道理多崇高，也僅是一己的信念而已。一旦絕對化，便難免強分對錯，和乃師的明智便有距離。由中世紀到現代，歐洲政治學說各家各派雖不盡相同，骨子裡，柏拉圖的影子無處不在，這是好事也是壞事。

其實，不讓自己心中的一個我打倒另一個我，讓兩個我都把理由擺出來，檢討之下，發展出來的第三種意見，就可能包含前兩者合理的內核。而這個內核又必然給再分裂為正反兩方，這樣思辯下去，便有可能克服兩者各自存在的偏頗，真相便有可能愈來愈清晰。蘇格拉底常說自己是智慧的產婆而不是智者，他從不追尋結論，因為追下去必是個無底洞。我們只可能在思辯的過程中逐步靠近真相，以人有限的智慧，真理是不可能有終極之境的。

對有爭議的問題只描述不評論，當然不是個好態度。但評述未必是表態或展示立場，而是充分理解矛盾的原委，指出彼此的漏洞，肯定該肯定的合理因素，這便等於向前走了一步。若能替矛盾的雙方找到其理據的來龍去脈，給出其背後所代表的利害或可造成甚麼利害，對觀念的背景便可能增添實質理解，豈不又往前多走一步？當然，沒有任何步伐可一步到位。柏拉圖對話錄裡有許多蘇格拉底給別人的智慧接生的故事，讀來常給我們許多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