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判 斷（上）

讀書不難，佔有資料也不難，最難的是判斷，有些人常感到自己判斷力匱乏，並非學養不夠，而是心理特質使然。自我中心者無所顧忌，做事易立竿見影，判斷也可說一不二，但強項同時也是弱項，這類人親和力有限，也常失諸武斷。另一類人善解人意，對別人常感同身受，這是優點，但同時也易太為他人設想：碰上眾口鑠金時，總希望找到讓各方皆大歡喜的方案。可惜舉凡公共事務，層層博弈的結果往往不是最優解而極其量只是次優，各方都有失望和不滿。完美解決既不可得，揮之不去便成瓶頸，既左右為難，索性不判斷，只描述。

但人總是要判斷的。不判斷，要在車如流水的馬路穿行，不是給撞死便是寸步難行。現實世界裡各領域急流暗湧日多，抉擇常考驗著每個人。人為萬物之靈是因為有腦且能用腦，許多時候，判斷不但是責任，還考驗我們的勇氣。聰明人當然別把自己當救世主，夢想能以一己綿力把世事弄妥貼。但懂得自家限制卻不等於從判斷中退卻。人在做天在看，周遭的人也在看。誰都不希望在上天或摯友眼裡，自家不過是個一輩子在逃避風險的孱頭。

判斷不易做，是因為真理不易彰顯，且常以多元意見展示。能像神般全知，為誰從來都是誘惑。也許我們受二元對立的思維方式影響也太深，總希望真理黑白立判。在西方哲學發軔時，蘇格拉底因為知道自己無知而被神譽為世上最聰明的人，在他那裡，真理與意見不是對立的。真理不應壓制和消除其他的意見，而是在對問題的深入探討中發掘每種意見中的真理性。真理也不應由哲學家告知大眾，應由每個人透過思考和判斷來接近。但當時他這見解被說成是妖言惑眾，也許是蘇格拉底給雅典人投票處死給柏拉圖的刺激太大：投票是少數服從多數，但真理卻不廉價，芸芸眾生總是容易接受淺薄的煽情和美麗的謊言，於是在他寫下的《理想國》便夢想讓大哲為王。於是真理和意見開始對立，真理不再只是意見之一，成為唯一正確的、要通過暴力和政治手段來實現的東西。認知的天生局限造成了人普遍的劣根性，也造成世事不免光怪陸離，蘇格拉底未能力挽狂瀾。他死後，柏拉圖對城邦政治失望，哲學家在人類事務中也陷入迷茫，困境中便把自家的理念轉變為標準和根據，變成統治的工具。於是真理變成了正確性，和意見對立起來。人類文明有後來的成就，得多謝有一批又一批的哲人在思辯，但他們一參與人類的事務，最後大多乞靈於暴君和領袖。寧不令人握腕？

在臨門一腳的判斷前卻步，糾結的，不正是要在諸多意見中找到一個真理嗎？不正是因為找不到一個超脫而出的完美方案而索性放棄了提供意見嗎？善良的人啊，怎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