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夜讀偶記

前些日子讀了漢娜.阿倫特的《平庸之惡》，驚嘆她的洞察力，找來她那本磚頭般厚的《極權主義的起源》啃完，意猶未盡，便上網找來約十本她的書，堆在床頭，睡前或半夜醒來時東翻翻西看看。我喜歡讀原著，對時下流行名著正文之前必有名家的「導讀」，常避之則吉。到菜館吃飯，菜既自家點，是好是歹得自家品嘗，何勞人家代你咀嚼？不讓別人在自家的腦袋先入為主，給你的解讀定調子劃框框，便容易原汁原味地領教作者在書裡說了甚麼？她其實想說甚麼？為甚麼她非說不可？她整個邏輯結構是怎樣的？每章每節又構成了怎麼樣的一個認知體系？是否無瑕可擊？和你所知的是否有衝突？若有，是她對還是你對？若你首肯，還可問自己：能像作者那樣把整本書的梗概推演出來嗎？若能，即作者的思路和掌握的材料已變成了你的東西。若不能，即你和作者之間還有一道思想鴻溝。是你功力不足？還是本來就沒理解人家思維方式的精妙？若是，你還得把書再讀一遍，或有待在作者的其他著作裡，有更深的發見和體會。人生苦短，該讀的書多得很，對每位心儀的作者，我通常只能啃懂其一至兩本最著名的書，餘者便只好當零食。也不那麼一心一意，把某本書讀完才及其餘，同一段日子在不同的書上遊走，反而能避免沉悶，讓自家的腦袋保持清新敏銳。

朋友中也有人在讀阿倫特，也有同樣的疑問：她看問題為何如此正中要害？都說她是海德格爾和雅士培的高足，這兩人都深知正統歐洲形上思維的奧妙，都在著力讓傳統哲思面對現代人的境遇和窘惑，阿倫特是這門牆的天之嬌女，功底自然了得。而她的猶太人身份和所遭遇的猶太及歐洲社會不足為外人道的一面，也逼著她直面慘淡的人生。人生識字憂患始，由是她治學的著眼點便與一般哲人不同：我們迄今能讀到的談社會及人性的書，大多從某些抽象原則出發，邏輯性地推演其規律，月旦現實發生的一切，因此對歷史和現實的解讀大多也離不開早就耳熟能詳的既定模式，常削足就履，說不到點子上，因而也軟弱無力。阿倫特的書所以好看，是因為她總由事實出發，結論不是由抽象原理推敲演繹，而從事實中層層抽絲剝繭得出，與世俗之見迥然不同。即使她不輕易展望甚麼，讀來亦不令人氣餒。人總有希望，但這不該書生氣地欺人自欺，而該來自對世事底蘊發展的洞察。如：極權者若得其所哉，當然可以予取予攜，但給他們自家敲起喪鐘的，不就是極權必有風駛盡巾里    的德性嗎？

讀阿倫特的同時，我也在讀彼德 . 蓋伊的名著《佛洛伊德傳》。剛巧讀到佛氏十六歲時，給同學仔寫的信中竟有這麼一句：「世界的壯觀，在於多樣的可能性，但不幸的是，這並不是我們本身知識的堅實基礎。」拿這話來說明為甚麼我們愛讀阿倫特，真最恰當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