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訓詁和好古
兒子小時愛在我的書架找書看。有次翻出一本《訓詁學》,驚為天書:「怪不得老爸教訓我時,我常無言而對,原來他讀過『訓話學』。我長大了也要讀這書,好能教訓兒子。」
小孩「識破字膽」,把「訓詁」誤作「訓話」,當然好笑,但想深一層,卻未必無理。「訓」是用通俗言詞釋義,「詁」是用當代字眼稽古,「訓詁」便是從語源學角度考究詞義及其系統的來龍去脈。這學問功夫古已有之。清朝大興文字獄,也禁止儒生議論朝政,書生們的精力無處寄托,便唯有從考據、校勘和訓詁裡找出路。當然,讀書人若認真讀聖賢書,弄清古代經典的原汁原味也「大條道理」,「小學」由是在清代也成了「經學」的附庸。孔子說自己「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辛亥革命前,中國書生發動的任何改革也都是托古改制,變革者都把自家的主張說成古聖真傳。但每個時代,每群人說的「古代」骨子裡都承接著當代的需要,訓詁不過是讓宣講合理合法。《說文》道「訓,說教也」,可謂一語中的。
變革旨在改革現狀,但理由卻得在遠古的典籍中尋找片言隻語,還得透過「捉字蝨」般的訓詁借古說今,寧不別扭?但即使在西方文化中,碰上爭論,著書立說者言必稱希臘,先把當代有爭議性的概念的定義確定下來,再推演出世人應持的態度,也很常見。可見無論中西,把某些重要概念訴諸語源學研究來把要義定奪,在學術圈是常事。這當然是尋求答案的方法之一,卻未必解決問題。因為語源研究只能弄清某些概念如何產生和沿革,卻未必說得清這概念在當代現實生活中的含義。何況,時下人們把某些概念作各種矛盾百出的演繹,其實並非這概念真的那麼難解。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也許爭議的各方只把它當作一個說項的理由,骨子裡可能誰都不把它當作一回事。學究上窮碧落下黃泉,尋根究柢,確用心良苦,若人們立心指鹿為馬,你戳破的便只是一團誰也不會認真的迷思,於人何益,於事何補?
把一切是非曲直引回到古代的概念原生狀態去研究,去立論,便得假定,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彷彿古代曾有個黃金時代(在西方是在城邦制的希臘,在中國是炎黃草創的華夏),那時候,人人都講道理,真理也被古代聖賢們設定得非黑即白……這當然只是後人的幻覺,是人類文化在邏輯上必須有的前設,並非真的可以靠考古學家的鐵鏟把這黃金歲月發掘出來。每種文化的價值觀念系統在邏輯上都得有某個錨點,否則便等於空中樓閣。但我們知道,人類在公共事務上的所有美好和理性的概念都是在歷史上一步一步形成的,且概念和概念之間都互為因果,都以他者的存在為前提。因此,歷史上所有認真的邏輯研究都指向有個本體作第一因,在西方文化中,這傳統上的第一因通常被理解為神。在中國文化中,子不語怪力亂神,連假設也欠奉,托古稽古便成了唯一可自圓的思想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