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想起了一首唐詩

小時家裡的舊書堆有本古老版式的《唐詩三百首》，既無標點，亦無註解。放學後百無聊賴，常從第一頁五言古詩《退賊示官吏》起，讀到最後的一首七絕《宮詞》，雖囫圇吞棗，亦覺韻味無窮。小孩記性好，許多詩句以後都記得，但真個入心入肺，卻經過許多反芻，才若有所悟。記得當時最覺震憾的是讀李白那首《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長風萬里送春雁，對此可以酣高樓。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覽日月。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髮弄扁舟。」這詩淺白，讀來李白的灑脫和豪氣躍然紙上，連一個小四學生也不禁神往：做人要做這樣的人。

後來我才知道，這詩是李白辭別宣州時寫給族叔李雲的。詩前詩後，李白發了一頓牢騷。因為餞別的飯局是在當地的著名景點謝朓樓，很自然便想到這位號稱「小謝」的謝朓，與號稱「大謝」的謝靈運。大謝是中國山水詩派的開創者，小謝是永明詩體重鎮，這兩人的詩都清新風雅，為後世推崇，李白也佩服得五體投地，得其真荃。但這兩位一時無兩，開了後世文人寄情山水逸氣先河的詩人，在現實裡的為人其實相當不堪。大謝官癮甚大，不但在政權易手時對新主唯唯諾諾，他後來為人津津樂道的專務尋山問水，只因入宋後降爵為侯，便不理政務。他和小謝都因跟錯風而被控謀反，結果兩人都是皇家的刀下亡魂。而小謝更為自保而告發岳父，以致太太懷藏利器要和他拚命……這兩位在文學史上神仙般的人物，是後世文人詩畫中的出世偶像，詩文之外竟不過爾爾，若當年初讀此詩時得悉，作何感想？

人們愛說畸型的世道常出畸型的文人。六朝社會動蕩混亂，文事不振仿佛理所當然。韓愈在他那首著名的《薦士詩》裡，把由周到漢的詩都視作圭臬，往下筆鋒一轉，不是說「齊梁及陳隋，眾作等蟬噪」嗎？把那三百餘年文士們的吟風弄月視作一片聒噪，何等不屑？但建安七子和竹林七賢，還有那位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陶淵明，無論是詩才或人品仍是大有看頭的吧？亂世時總是難看的人多，好看之人少，這決非「世風日下，人心不古」，而是沉渣泛起，林子大了，甚麼鳥都有。人心其實古今如一，任何較理想的世代總不超過一代人光景，過後便難免魅魑魍魎輩出，花無百日香，人無百代好，人性卑劣的另一面在新環境總會推演出新版本。如今我們慣見的望之不似人君之人，在昔日亦曾風光，今天的我打倒昨天的我只不過在不同的氣候下有不同表演。人是可以有兩副臉孔的，人格與文采學問也可分家，一面可美到極處，另一面亦可醜到極點。昔人有道二謝有好句而無好詩。我猜，當與其人有才識卻沒有胸懷，至少靈魂裡就是缺少一點甚麼有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