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猴年說猴
猴年來了。緣何地支中「申」必連「猴」?據說是因為申時(即下午三至五時)日將落而猿啼,猴子也活躍起來。古道有尾為猴,無尾為猿,古文有許多字眼稱呼不同的靈長類動物而統稱為猴,於是猴相也成了牠們的共相。這共相可靠嗎?生肖是文化符號,當然和所指動物的特性有關,卻不一定是其特性的總和,人們取了哪樣特性來借題發揮,取決於族群的集體心理投射。是故要理解猿猴屬相的文化底蘊,最好將其放回傳世典章文物來考察。
猿與猴近,說到猿,很易便想起李白詩云:「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絕,輕舟已過萬重山。」詩裡的猿啼乍看只在繪影繪聲地描寫當時長江兩岸的荒涼,但古代詩歌常以猿啼的似哭似號喻意空谷傳響,寄託人的淒愴孤寂。成語不是以「猿啼鶴唳」來暗喻窮絕之境嗎?是以把「申」這表示時序的概念以猴做指涉的形象,可不一定是意頭甚佳的選擇。但不盡吉利的選擇也是一種選擇,蓋十二生肖是民間智慧的積聚,其背後的神話哲學必認為有吉必有凶,福兮禍所倚,禍兮福所伏,天干加上地支逢六十花甲轉回頭,並非所有流年都定必大吉大利,何況吉和凶也會轉化。古代術數書常說猴年有農作失收的隱憂,我猜,說不定和我們的祖先對猴這文化符號的某一面相極不放心有所關聯。
出土文物中,殷商玉器已有十二生肖動物,其中也有猴。但比起牛、羊、馬、豬等家畜或虎、蛇等野生動物,要找猴的造像在先秦遺物中有如大海撈針,不但在禮器紋飾從不現身,連陶器和紡織品圖案亦難見蹤影,想來猴太近似人類,不錯較易把我們對自家的認識投射其間,但若投射的東西負面多於正面,這最接近我們的動物形象,就未必那麼好看了。
「猴」的本字是「侯」,原意為「伺望,觀察」,說的是猴子見人設食伏機,必憑高四望,看清並無可疑才下手。古人以為猴性聰明機靈是一種美,由此也轉引出古代五等爵位「公、侯、伯、子、男」中便有「侯」。民間年畫也常以猴騎馬為母題,寓意「馬上封侯」,除討個好意頭,還因古人常把猴子放在馬厩裡餵飼(先秦已有猴戲,定早已有人養猴馴猴),據說猴尿可治馬瘟,難怪後來《西遊記》中孫悟空被封為「弼馬溫」。但總體說來,古籍中出現的猴相大多像丑角多於正角,徒具人形,骨子裡還是猢猻一名。《莊子》說人拿橡子餵猴,規定「朝三暮四」時猴子很生氣,改說「朝四暮三」猴子便破涕為笑。《史記》說項羽以為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是「楚人沐猴而冠」……這對猴相的鄙薄,也許和華夏文明主流心態偏好溫良敦品,鮮蹦活跳的舉止視為輕薄反叛,不無關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