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神話的背後

在最古老的希臘神話中，厄羅斯是愛神。但此愛不同彼愛，專司男女私情的愛神是較晚才出現的邱比特，到這小男孩大行其道時，厄羅斯已幾乎不見蹤影。這轉換乍看很奇怪，其實不然：愛神管的事起初彷彿凡世間好事美事無所不包，這說明在明悟初開之際，人對美善的認知還很籠統。這情形和我們古時很相似：中文的「愛」字本來只泛指與「憎」、「惡」相對的喜好。「情」本來也只泛指一般的感情和情緒，漢以前，專指男女之愛的獨立單字幾乎找不到。把「愛」和其他字相連專指郎情妾意，是佛教傳入後的事。佛教認為人性本潔淨，因受外界感染而生情慾，如布帛之染色，這說法和華夏文化自古對男女情事無可無不可的平靜取態全然不同。態度不同，漢以後，三教的衛道士們便得來個道德競賽，把男女之愛從一般的「愛」中特地抽將出來討而伐之。後來人們把「愛」和「情」兩字合起來變作專指男女私情的正面詞語，大約是明清話本小說發的端，風行當在上世紀西學東漸以後。

厄羅斯代表的，顯然是廣泛得多的愛和情，幾乎泛指人性裡出自善意的所有統合能力。 從赫西俄斯和俄耳甫斯《神譜》記載的早期神話看，在希臘初民眼裡，離開愛的力量和運作，這世界的存在便是空談。只有在厄羅斯結合本原的作用下，才能生出天地萬物和神界。創世神話不過是詩化了的宇宙解說，投射的是人類思維的概念系統怎麼從無到有地發生。這兩本《神譜》都把史前視作一片渾沌，因愛神和渾沌交合而開天闢地，不過是暗喻人類初開明悟的邏輯過程：要對一團迷霧般的世界有所認識，便得先把天地區分，黑暗和光明區分，即把一些最基本的概念區分，由此展開無窮無盡的認識之旅。為存在者的觀照而言，世間萬物之所以能存在，能感知，能命名，是因為我們有讓事物的概念清晰分立的理性能力。

在這過程中，「分」是絕對的。但「分」的需要和該怎麼「分」，卻只出於我們的聰明才智。直到如今，人們總以為自家認定的大千世界的種種圖式就是世界的本來面目，其實未必靠得住。因為世間萬物本來是相互依存的，每個環節其實未必像我們的認知劃分得那樣非黑即白，涇渭分明，我們讓它們分立，只是好作研究和界定，因此，若想把握住世事的總體，不失分寸，避免把事情的好些側面孤立起來做成誤解，就必要強調「分」必帶「合」。因此，在古希臘人最早的神話中，最大的神無過於代表和合傾向的厄羅斯。

「分」是理性之始，但世界的本來面目不是「分」而是「合」。文明破解了渾沌，但還得回到渾沌中去。為此，我們才需有愛，有寬容，才能在分立判斷回到總體真相之中，花好月圓。也因此，難怪圓融從來都是不同文化的終極美好境界。由厄羅斯的消失到邱比特當時得令，是進步還是退步？（「談情說愛」之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