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金箭和銀箭
所有族群的神話都說世界本來一派渾沌,理性和知識的長進讓我們日漸了解箇中所有細節和側面,世事輪廓也愈來愈清晰,於是理性一出,渾沌必死。在我們的古文化裡,《莊子》也說過「南海之帝為倏,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倏與忽時相遇於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倏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 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這是個很值得深思的寓言,看來渾沌是被兩位好事之徒想把它改造成自家模樣害死的。人都自恃聰明,但常聰明反被聰明誤,赫西俄德神話說天地和光暗一分立便有厄羅斯,潛台詞不外是說,自從人有了理智,世界的渾沌狀態已一去不返,但在我們曉得發揮智能去讓世事視作各自分立的同時,仍得學會回到渾沌狀態的整體感去,才有完整的知識。不但人對世事的認知本該如此, 還直接牽涉人該如何自處。
厄羅斯主和合。為甚麼和合如此重要?是因為人生來都孤獨。孤獨是人有意識帶來的必有之惡。人來到世上,自己永遠是認知的主體,世上的一切(包括你最親愛的人)都是被觀照的客體。不管你抱著多闊的胸襟去包容別人和世界,也唯有用自家的角度去看事想事, 一切無不打下大寫的「我」字烙印。 「我」能成就萬善,也是萬惡之源。而圓融則立足於承認一切都相輔相成,努力把分立的兩極合而為一,作為主體的你和所有被認知客體的合一。
人都渴望圓融,但人也都自以為是。因為誰都有「我執」,於是希望世人都和自家一般見識只乃癡人說夢。人也極難合群,於是唯有退而求其次地把搜尋面縮窄,把與他人合一的希望寄望於某個特選的人,尤其某個異性身上,於是情愛就成了許多人唯一能期盼的圓融之夢,希望在自我的對極找到另一個人,讓雙方共融, 讓個體行進到最極端地以自我為中心的一刻,能化為共浴於最無私,最能把自己開放的境界。這至境是人人私底下最大的願望, 卻又常可望而不可即,可說是人來到這世上的終極矛盾。其之所以矛盾,是因為人誰也不能無我,一旦有我,便常作繭自囚,兩個本來最配對的人一交手,若誰都不想放棄自我,結果常不歡而散。亞里士多德說朋友有如一段給劈成兩半的木頭,彼此找到不知失落在何方的另一半……這話常給人津津樂道,但很少人會留意,找到這另一半未必定是好事。三國時周瑜不是慨嘆「既生瑜何生亮」嗎?他和孔明兩人互為天下間最懂彼此的人,碰在一起就不是幸福反是悲哀,結果是明爭暗鬥不絕,最後是周瑜給氣死收場。同性間的友誼既是這樣,換了異性間的愛情又如何?據說愛神射出的箭有金銀之分,金的花好月圓,銀的樂極生悲,環顧四野,中了邱比特之箭的凡夫俗子,給射中的是金箭多還是銀箭多?(「談情說愛」之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