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人間】寶 藏
唐詩主要是五言與七言。五字句通常是前二後三,七字句是前四後三。「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 日日來」⋯⋯句子較長,但如上一拆開,讀來節奏分明,平仄協和,雖不如四字和三字句嚴謹,但更有彈性和人情味。
散文中常見的六字句其實是四字句的擴充。例如「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第一句的「之」字是個虛字,其實沒有它,句子的意思也是完整的,但加了進去,整段話就有更明顯的節奏感。正如《論語》開篇的那句:「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中的那個「有」字一樣, 起的是結構中的舖墊作用。看過這兩例,我們自家文章裡的「的」、「了」、「嗎」之類的虛字加不加?在哪裡加?不是很可以借鑑嗎? 四字和六字句合在一起,後來成了八股文的標準句式,是以也叫「四六文」,成了官場或科舉的文章定格,箇中當然有很多弊端,但說這種句子結構是古代散文好使好用的句式全不過份。在我們寫白話文時,當然沒有必要刻意復活這句型,但熟悉這結構的好處,有時在經意或不經意間寫出這類句子來,可以令你的文章帶點典雅而又讀來有點口若懸河的古風。
不同字數的句子,可令文字讀來有不同味道。杜牧的七絕《清明》原句為:「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把每句的頭兩字刪去,就變成了五絕:「時節雨紛紛,行人欲斷魂。酒家何處有?遙指杏花村。」看來七言句較豐富,游刃有餘;五言句較高古,如錐劃沙。但還可把它變成長短句: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經此一改,節奏便抑揚跌宕多了。不妨把這三種句式當作三種文體的不同試驗,你能變換的色彩越多,用筆的變化能力就愈強。稼軒詞有說:「春水,千里,孤舟浪起,夢攜西子。覺來村巷夕陽斜。幾家,短牆紅杏花。」幾句平實如白話,幾個簡單的字詞平行地疊在一起便是一幅美極的畫。讚嘆之餘,便覺白話文能自由說話是好處,但也是弊端,因為它可以廢話連篇,艷詞泛濫而全無節制。若你古人的好東西讀得多,便知該如何惜墨如金。
白話文其實是口語的文雅化,文言文的平白化。文言文和古詩詞是一條長河,我們自古的書寫傳統就流淌在這河裡,若想自家的白話文既人人能懂又保留我們古代文人那種繞樑三日的意韻,就不能自外於這傳統。這是個永遠挖不完的寶藏。學中文,寫好中文,若得法, 便無半點辛苦,還是莫大享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