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生活在罐頭中

人要活得像個樣子，便得有自由。要自由便不能苟活，否則自由何來？活的樂趣何在？熱血時代的詩人愛說「不自由，毋寧死」，「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這些話，人在唸書時誰沒感動過？但當你現現實實地活，一落入芸芸眾生的評頭品足，熱血者便得面對千夫耻笑：「理想？幾錢一斤？」「一切盡是無謂之舉，有甚麼用？」

坐過牢的人都知道，囚犯愛把落入鐵窗生涯稱為「失自由」，落到這田地，連目不識丁的慣匪看見偶爾飛近鐵窗的小麻雀，也會像詩人般感嘆，失去自由是多麼悲哀。自由，當它還在身邊時，誰也不珍惜，稍縱即逝，人才感懷不已。但，有多少人真的知道，自由是甚麼？

牢獄之災，是自由給公然剝奪的極端狀態。而一嘗鐵窗風味的，卻未必盡是活該的人。陳獨秀在五四時就說過，出入研究院和監獄，是年輕人最高尚最優美的生活。活在心裡頭的書呆子本來都志在高山流水，一下子讓鐵般的現實把自家與藍天白雲還有世界最美好的一切隔絕，有人頹唐、絕望、悔不當初，這當然可哀，但「自由」和「自在」這兩個概念從來都是連在一起說的，更悲哀的不是當事者人身自由的缺失，而是當事者被抽掉自在的理由，讓你自覺眾叛親離，徹底孤立。不僅在這世上人與人之間的任何關懷都被切斷，還讓你和信奉過的一切人類美好東西絕緣，讓你落入自覺甚麼也不是的孤立境界，你便只能活得像一條喪家之犬，即使把你放生，你也不過是人人看了只覺詫異的怪胎。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榮與辱都出自你自家的心，哀莫大於心死，人一旦失去自信，心火滅卻，便有如住進「社會」給你設置的罐頭裡，把自家和同類當成罐裡的一條條給醃製得完全失卻原味的死翹翹的沙甸魚般。人家未把罐頭打開時，你們便永遠給凍結在黑暗裡；罐頭一旦給打開，不是讓你重見天日，而是給人祭五臟廟，化為另類營養，大快朵頤者連眼也不眨一下。古今中外，有多少人的熱血是這樣給消滅掉的？

人可陷入五窮六絕之境，但即使有形的一切都給剝奪了，到沒有甚麼可再被剝奪時，便只剩下一顆心。如果它夠博大，則誰也剝奪不了。博大不是強橫，它可能更柔軟，更善感，更懂得人性既可歌可泣也可憐，更懂得如何看透這光怪陸離的人間。在人間和人性的終極處，是會接觸到無限的，那才是最大的自由。這時侯，你才會明白，為甚麼西方經典有說「太初有道……」，東方經典會說「北冥有魚……」你才知道無論順境逆境，該怎麼活，樂趣何在？

人在世上，常活在各式各樣有形或無形的罐頭之中，由煞氣逼人的牢獄到悶絕人寰的婆媽聒噪，由市氣十足的飲食男女到欺人自欺的正能量人云亦云……人要活得自由自在，便得和這林林種種的罐頭生涯說拜拜。超越者生沉溺者死，活得精采與否，全在你有多少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