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骨相與古意
《富春山居圖》幾乎是純水墨作品,但墨色暈染不多, 主要由厚重卻又灑脫的行筆皴擦寫成。並敷上淡淡的赭石色,傳統上稱之為「淺絳山水」。它不像宋畫那樣,先用嚴整的筆墨把樹石的大意寫好再賦彩,開筆時漫不經心地用淡墨和較乾澀的側鋒兼寫帶擦,由簡入繁,到景物大勢定局後,再用濕筆潤澤和加深層次,然後用焦墨把要點提示,但點到即止,造成了一個豐厚無比卻無一筆多餘的筆墨遊戲至境,同時筆到意到,營造的畫面充滿書卷氣,別有天地非人間。我猜,下筆之始,作者對此畫會畫成甚麼模樣是全然不知的,經過許多摸索,腦中隱約浮現的意象,才透過層累的筆墨躍然紙上。因為見一步行一步,全畫積聚的是畫者的靈氣, 再畫一次便不一樣。後人常奇怪,這手卷行筆簡約,數天即可完成,為何黃公望竟畫了三年(一說是七年)?我猜他定是畫畫停停,每次只畫數筆,到心滿意足才放心放手,這不經意的經意,後來成了文人作畫的常態,雖然成品帶有許多偶然性和即興性,但其行筆和結構都可以在北宋大師們的畫跡裡找到依據。這令人想起元初趙孟頫的主張:「作畫貴有古意,若無古意,雖工無益。」元四家中,王蒙是趙的外孫,也是黃公望的忘年交。而元四家相互都有往來,惺惺相惜,都有意把北宋的嚴正畫風向「逸」的追尋轉化, 結果便決定了後來南宗一脈的行筆格調:後學若出手沒有幾分師祖們如屋漏痕般的古拙筆墨功夫,誰敢忝列門牆?然「造化」也好「心源」也好,說起來不免玄之又玄, 總得落實到可見和可操作的層面, 筆墨的韻味便成了講心講性的形上要求的形下載體。個中是個深不可測的淵藪。人間可以沒有圓融和完美,但為畫道中人,這裡便是心神的終極寄託所在。正如在西方文化中,音樂的和聲對位後面,積聚了多少前輩樂人的心神嚮往和靈性寄託?
國畫自古講「六法」,第一條是「氣韻生動」,第二條是「骨法用筆」。山水畫要畫出氣韻,畫出天地之間的浩然正氣,或人在天地間渺小如太倉稊米般的化境,便要落實到第二條。「骨法」原指與「皮相」相對的「骨相」,宋代著名畫論家郭若虛有謂「夫象物必在於形似,形似須全其骨氣。骨氣形似,皆本於立意而歸乎用筆」。在山水畫中,泥和草是皮相,石才是骨相。至於樹木,除非是近景須著力描畫,全用「點苔」來處理,即勾勒皴擦出山的骨架後,加上墨色小點點來表示草和樹。《富春山居圖》就是按這套路繪寫的。人們到實景中去,影入眼簾的首先是漫山遍野的青草綠樹,這恰好就是古代畫家不感興趣的皮相,而專門在山勢或結構美感上下功夫的載體是筆墨,營造的是山的質感而不是一片綠海。一般人著眼的便和作者著意的有如兩股道上跑的車,怎有同感?(「到富春江去讀黃公望」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