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天地有正氣

 艾可是中世紀學者出身，自羅蘭巴特死後，還是符號研究的重量級人物。《玫瑰的故事》被評為「用小說形式寫成的符號學大全」，初版時作者和出版社都不認為會暢銷，豈知後來印了千多萬冊，譯成三十多國文字。這本書值得一讀，一則是用現代學者較普遍能接受的思維方式去重現中世紀的種種思潮論爭，於是古今共冶一爐，讓讀者能在至今仍眾說紛紜亂作一團的思緒中有機會重新思考和定位。此外，這本小說也可看作是與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的對決。我們都知道，柯南道爾的偵探小說是十九世紀號稱「理性」的線性思維方式的產物，在他筆下的福爾摩斯雖然料事如神，但若你按這思想框架去思維，在現實生活中常會「死得人多」，這是二十世紀許多人有過的經驗，也有人以福爾摩斯為反角寫了一系列描繪這思維方式走火入魔時會如何反智的偵探小說。如果你有較多的閱歷，看看在《玫瑰的故事》中，威廉修士在任何時侯都把自家對真相的探索只當作猜測，堅持當所有事實都指向這猜測，並且讓事實排除了不同的猜測時，真相才會顯露出來，你便會明白，人類畢竟在進步，我們實在不必重蹈上兩個世紀常見的思維偏頗。

艾可的小說，後來有《傅科擺》、《昨日之島》、《波多里諾》和最近的《布拉格墓園》，讀來常令人拍案叫絕。我猜，他是想把人在各個歷史段落裡如何常陷入各式各樣的心智誤區，用小說的方式來個大清理。他不喜歡呼天搶地，更不愛聲討該為此負責的人們，而是充滿同情心地解剖芸芸眾生的短視，不無幽默地拿好些意識形態的泡製者們的用心良苦來開玩笑。他的書不好讀，但如果你知道，中世紀並不是個黑如墨斗的世代，西方人的信仰、理性，和文藝上的種種思潮，都是在那個段落孕育成長出來的，我們現在的許多思維方式甚至慣用的文化符號，都直接和這個段落相關，便會帶動你惡補有關知識的興趣，讀時便易會心一笑。但理解到底是相當個人化的事，大多數人總是安於無知，因此，歷史也唯有常在一個個本來不必進入的心智誤區裡左衝右突。讀艾可的書，我常想屈原那句「與前世而皆然兮」的嘆息，也想起辛康納利主演的電影《玫瑰的故事》結尾的鏡頭：威廉和阿德索騎著馬在茫茫雪地往前走，最後消失在曠野中。威廉最後死於瘟疫，阿德索則老死在某修院，都與草木同枯。昔人說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於人曰浩然……但浩然不等於偉岸，人也不必定要留取丹心照汗青。做對的事總孤獨，也不一定有好結果。但人在做，天在看，做了該做的便安心，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