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草的聯想

期數
3696
刊登日期
2014.12.19
作者
楊志強
主曆
主曆 2014 年 12 月 21 日

白居易年輕時到長安求名,叩見詩壇宿耆顧況。顧拿他的名字調侃:長安米貴,居留不易,但一讀白詩,不由得改口說「居亦容易」。這詩便是後來膾炙人口的《賦得古原草道別》:「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

「賦得體」通常借古詩或成語命題,和後來科舉的「試帖詩」或文人分題唱酬路子同一。這類詩歷來汗牛充楝,可寫得很八股,亂掉書袋,無病呻吟比比皆是,像此詩寫得那麼清新自然確不復多見。歷代評注愛微言大義,有說此詩別有寓意,但誰也不是作者肚裡的蟲,怎猜?也許作者未必定有深意。詩寫得氣象寬宏,平實淺白背後,信是來自洞察世事而生的泰然,寫的是古原裡野草榮枯有時。全詩既無感慨,亦無傷感,更無期許展望,只說眼下草上荒原成綠海,漫山遍野,接路連城。《楚辭》謂「王孫遊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結句取的便是這意境:在春意迷漫的草海裡,遊子告別荒城,在古道遠去……那是茫茫人海裡孤身行者的寫照?

人們常把這詩看作一首生命的正能量頌歌:某些日子大難臨頭,野草會給燒清光,會在嚴寒中枯毀,但枯毀了甚至死了仍會重生,勝利和輝煌的日子必定重臨……這想法當然很在理,但常忽略了,當春事去到盡頭,枯毀的季節又會重臨,如此循環不絕。我們該把哪一種狀態當作常態,把對立的另一個側面當作暫時的面相?如果我們無能力把榮與枯的狀態割裂,只要其一不要其二,是否可把二者統一起來?於是枯也好榮也好,都是生命的不同表現形態,也於是,成也好,敗也好,就不必太喜悅,亦不必太悲哀。這正如下棋,為下棋者來說,勝負是很嚴重的事,蘇東坡卻說「勝固然欣,敗亦可喜」。我相信,蘇東坡的境界就是白詩的境界。

草有枯榮,正如人有生死,事有成敗般無可避免。人既生必死,就每個個體說,死就是最大的失敗,最大的虛無。但誰也不這樣看,誰也不會因為遲早難免一死便一早就不活,也沒有誰在死時會捶胸頓足,大放厥詞說一早就不該活。為甚麼?因為若這樣看,便沒有人的生存是有意義的。而我們的文明和文化,都奠基於要從這乍看全無意義的循環中找出意義來。走出這死局便得超越成敗得失去看生命,要真能這樣看,全憑信仰。「一粒麥子不落在地上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出許多子粒來。」為那粒麥子來說,成就是敗,敗就是成。到了要給埋在爛泥裡的那一刻,當然不是好滋味,但心遊九極者,體昧一下蛻變是怎麼回事,未必不是一種樂趣。說真的,許多人在生時有所長進,死後有益於晚輩,都要多得有段倒霉日子,逼著人苦學和成熟。就這意義看,像這首白詩中無可無不可的意境,是否值得我們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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