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神話的邏各斯

法國史學家保羅韋納有本頗著名的書，副題為「論構建的想像」，正題則問：「古希臘人是否相信他們的神話」？答案當然是肯定的。神話是歷史真相的變形，若深究下去，最荒誕不經的傳說後面，都有真實的內核。同樣的思考也在德國大哲漢斯布魯門伯格的《神話研究》有詳盡的探究。他說，神話是高含量的邏各斯作品，它常是人間真相的尋求，卻常把人在實在面前的無力感表現成古老的自然形態，最長於把人人得接受的現實化為不可逆轉的天條。布氏在是書之首，開篇便把這傾向稱為「實在專制主義」，這名詞雖不易解讀，卻發人深省。

讀上古史中三皇五帝的世系，常令人頭暈轉向。古籍本來就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再加上近人因立場和思維框架不同，便有不同角度的考證和爬梳，結論也未必一致，於是同一段古文，隨時都可有不同的解讀，陷進這故紙堆，每個立論細節都可能涉及一輩子也打不完的筆墨官司。這也難怪，年代久遠，傳說年代中的傳說人物本來就只活動在某部族的某時段，即使真有其人，原始心靈口耳相傳，難免說得神神怪怪，何況族群是想像中的共同體， 不同形勢下人們自有不同想像，很難設想，上古時和入商或入周後人們的想像是同一模樣。隨著部族的兼併和弱肉強食，王座不斷易手更迭，留落在不同人等心裡的族群想像也必大不相同。且每個朝代，甚至每個朝代裡的不同時段都有因應時勢不同的歷史大敍述，而所謂族群想像，其實也必為當時的官家文化塑造，古籍中原始材料本來就止於一麟半爪，經歷代巫史的不斷重新整合，便成了剪不斷理還亂的一團。

但即使多麼撲朔迷離，假如我們「挑通眼眉」，跳出由歷代巫史泡製，流行至今仍是大有市場的五千年大一統君權神授的歷史大敍述框架，理解神話思維背後的真相，起碼會知道，黃帝最初可能是北方部族較廣泛地敬拜的祖神，先是傳說中的神靈，後來成為歷史中的真實人物。他習用干戈，是戰神。最初的黃帝族是個頗有戰鬥力的遊牧民族，崇尚的是「槍桿子裡出政權」，從炎帝和蚩尤給打敗的史實看，他才不會理會甚麼兄弟或君臣之誼或義。我們後來愛說的「鬱鬱乎文哉」的華夏文明， 哪姓的王者不是成王敗寇之後，才「禮義廉恥」起來的？炎黃和夏禹本來就和西戎有割不斷的因緣，後來所謂五胡亂華之類的北狄南侵，其實從一開始就是常態，只不過商周建立了某種程度的大統，後來廁身中原的歷代朝廷都把自家看作世界的中心，自身之外的所有族群於是都成了北狄西戎東夷南蠻，其實即使是黃帝本身，出身也和蠻族有割不斷的關係，後來的尊崇者視非我族類為夷蠻，難道不是數典忘祖？而黃帝神話及其顯赫世系的出現，無非是戰國後新想像中的族群共同體的反照，從戰國起開始醞釀，以秦晉一帶最沸沸揚揚，直到漢代才在不斷把歷史和神話改寫中，在班固和劉歆等人手上才大致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