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團抱

人喜歡抱在一起取暖。這也難怪，要看到自家的尊容得靠鏡子，身邊及所在的圈子的人對閣下的反應就是一面面鏡子。這圈子是一個個同心圓，由你身邊最親近的人到你所在的社群，一路發射與反照下去，可無遠弗屆。一般人的能量不強，輻射和反射通常都不出周遭小貓三四隻的至親至愛。明星之所以引人欽羡，是因為天下識與不識，都在其輻射圈內……人人愛看著明星做人做事，可憐的是，大多明知自家並非星光熠熠，也不甘寂寞，要不枉此生，便得讓周遭多些迴響，人的自信甚至所謂的「自我」常靠這建立起來。明白這一點，就容易理解，許多人日夕最重要的事情，無過於拍下自家當下所吃所穿所行所見的瑣事，或值得一曬的親友兒孫玉照，無論中看與否，反正自家的跳蚤一定雙眼皮，就這樣晝夜不停地在Facebook上一股腦兒發送出去，相識者即使覺得不怎麼樣也得禮尚往來剔上個Like，難怪智能手機在現世人人不可或缺。經濟學愛把人這最有生殖能力的商品的價值定位於再生產一個要花多少成本，以前光把衣食住行和教育所費計算看來已不合時宜。手機和上網關乎每個人的「我」字是否能大書特書，不把這一層算進去，在現代生存的，怎算得上是個能活得像個樣子的人？

互聯網不錯可令人身居斗室朋友遍天下，經營得法者常一呼百諾，但只會剔個 Like的跟風起哄「朋友」有多大價值？當事人冷暖自知。但全世界的芸芸眾生都由一個個有血有肉的個體組成，誰都活在這人心隔肚皮的冰冷現實裡，明知網絡不過是虛擬世界，但除了如此偷歡，還能怎麼活？人得有鏡子證實自家存在，可惜鏡子有優有劣，碰上哈哈鏡，即使閣下是俊男美女，照出的是怎麼一副模樣？靠這些並不一定可靠的鏡子去感受自家的存在其實半點也不牢靠，何況這世道從來人人跟風，人當時得令時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時不我予時則難免樹倒猢猻散，說不定還給落井下石。如果你太重視這團抱得來的快感，一下子大勢已去，足以令人心灰意冷甚至萌生死念。舊時不是有女明星如周璇等因「人言可畏」而玉殞香消嗎？這類新聞如今極少發生，是人的心理質素高了還是臉皮厚了？不知道，但這起碼告訴我們：聰明人不必太重視周遭的人對自家怎麼看。因為他者永遠不是你。人家自有活法，並無義務與你風雨同舟。

你有過眾叛親離，幾乎世人都指著你詈罵的日子嗎？如果還沒有，不妨讀讀《新約》裡，耶穌由榮進耶京，到人人欲置之死地而後快的那一段。其實，類近的故事古今中外都多得很，不必太憤慨太傷感。跟紅頂白是人之常情，人各有志，大可各活各的。

曹聚人為魯迅寫挽聯，上聯是「文苑苦蕭條，一卒彷徨獨荷戟」，他為何這樣說？近百年國人團抱在一起大轟大嗡的日子多得很，為何反而文苑蕭條而不是文苑大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