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龍與圖騰

中國人除了自稱「黃帝子孫」，也愛自稱「龍的傳人」。但津津樂道者大多未必留意，這話時興起來，不過約三十餘年光景。之前的文革時代，在神州大地，龍是「四舊」，是封建糟粕。再往前，把它與國族觀念掛起勾來的說法也不行時。如果我沒記錯，把中國人稱為「龍的傳人」的歷史並不長，第一人該是台灣歌手侯德健。

龍當然是在華夏世界裡出現得最頻密的圖案母題之一。早在石器時代，各色各樣的龍便出現在器物上，至春秋戰國時，龍族圖案更蔚為大觀，但我們如今習見的龍，直到宋以後才定型。每個時代和地域的龍，樣子都有所不同，要跟蹤它們的來龍去脈，足可以寫一本成寸厚的書。學術界對龍的肇始雖眾說紛紜，但主流是把蛇看作原型，好些書還認為它是炎黃部族的族徽。但炎黃在較古的典籍並無踪影， 至戰國、漢代間才有愈來愈多人把他們追加成老祖宗，在這以前，人們心中的祖神是禹。但當時禹族只是黃河流域間林立而各不相屬的諸部族中的一個，禹也並非天子，只是盟主。我們稱之為華夏族的，最初只是以禹族為首的部族聯盟，其東方有夷（如後來滅夏的商），南方有蠻（如春秋戰國的楚），這些部族集團經過千年以上的弱肉強食和文化揉合，才形成了最初廣義的華夏族。而後來被中原蔑視的胡人，如匈奴、西戎、鮮卑等古來也有崇龍習俗，亦尊黃帝為祖神。可以說，這些本來都各自割據一方的族群，文化上都有相異處，但也有共同點，於是雖經五胡亂華等被標籤為外族入主的世代，以中原為中心的族群想像的一統仍有相當深厚的基因。龍的形象便是在這歷史背景中逐漸成形的。

上世紀至今，許多書喜歡引用西方早期人類學的圖騰說，硬給古史傳說中的每個部族派定一個圖騰。傳說禹能化而為蟲（蛇），禹族便是拜蛇族，因為龍的原型被假定為蛇，基於圖騰說，便假想龍是禹族的徽號，這其實靠不住。圖騰主義本是個較空泛的假說，在西方人類學界足足被詬病了百多年，和西學東漸中常見的「業績」一樣，這兩個字幾乎成了可抹在任何古文化現象中的萬金油。圖騰的標籤既可亂貼，之後便可塞入和僭建許多想當然的猜想，猜想說得多了，居然可成為某話語體系的共識，成為新的神話。在上古史料中，每位祖神都有許多神奇傳說，如黃帝為母親夢熊而生、炎帝姓姜等等，若如此這般的「論證」可以成立，說熊或羊為他們的族徽亦無不可。且徽號不一定等於圖騰，崇拜某種動物，也不一定等於以這動物為圖騰。一般相信，到了新石器時代甚或銅器時代，父系社會出現，圖騰制的社會根基早已消失。

從傳世的文物看，不但在華夏族的老家一早就有龍紋， 即使是喜歡拜鳥的東夷族（商），甚或南蠻楚地，早期的龍紋也有不少。甚至在漢代，龍的地位也不見得最崇高， 只是鎮守天地四方的四靈之一。龍無疑是中國人重要的精神創造物，但從它的發展看，說它自古便是吾宗吾祖的圖騰，只是好些熱心者一廂情願。（說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