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躲進小樓成一統

魯迅有首五絕說：「寂寞新文苑，平安舊戰場。兩間餘一卒，荷戟獨彷徨。」那是他的小說集《彷徨》出版後私下追溯的題記。這集子裡的故事，無一不道盡活在新舊世道交替的歲月裡，人的靈性無可名狀的孤寂與彷徨。讀時總覺有個身影在荒原裡躑躅，前不巴村後不著店，便想到乃弟周作人揶揄他挑著一副擔子，前面裝著的是馬克思，後面裝著的是尼采。這當然有點滑稽，但好在真實。有說，他感到彷徨沉悶，是因為昔日的志同道合者都各奔前程，堅持初衷的幾乎沒有。其實五四以後，原來的文壇健筆沒幾人靠攏建制，變成徹底的反叛者大有人在。我猜，令他最感到無趣和窒息的，是原來大轟大嗡的壯言豪語和美好憧憬，如今都露出了虎頭蛇尾的本來面目。以為真理在手的吶喊，原來只是離地的夢幻，經不起落到地上來的折騰，變成更醜陋的現狀。但文壇依舊把這當成亮麗武器，還有人利用廉價的許諾引人入殼……這些都可謂不入流，但入流者何在？連自家也不知何處尋覓。所謂「寂寞新文苑，平安舊戰場」，此之謂也。而國人從來想事說事非黑即白非忠即奸，每有齟齬則兩陣對圓，對不歸邊者最愛作道德審判。於是有識者「兩間餘一卒，荷戟獨仿徨」，「躲進小樓成一統」，便是唯一選擇。

據說活在這世上，要能混出點名堂，便得合群，便得「埋堆」。世上沒有不聯群結黨的政客，因為離開一群自以為知道彼岸在何處的領軍者和應聲而起的信眾，政治就不成其為政治。而離開靠攏政治及其風雲變幻，一切真知灼見便少了許多因勢乘便而擴展的市場的機緣，只能自甘孤寂。但文化人不一定想成為政客或與政客沾邊，必對團隊不感興趣或有所警惕。理由很簡單：世上最好的書都不會是跟別人合作寫成的，也不可能是由一群人一起寫成的。這些人可以有伙伴，但除非那伙伴幾乎等於第二個我，或起碼在基本立場上相近，而且方向和水準都旗鼓相當。這可不易找，即使有，也是自發自然形成的，不會由誰誰誰撮合，不會是為完成某個目的而湊合的學術和政治交易。熱火朝天的黄鐘大呂不錯容易一傳千里，但歷史一再證實，那不一定是好東西。

好東西從來都只求真不真不求用不用，更不會理會社會效益。人的思考要有價值，不是眼下能得到誰誰誰祝福，或在勢利的俗世瘋傳，而是能經得起時間檢驗，能讓人重新思考。有說「寧為雞口毋為牛後」，放長眼看，牛後定不值一文，能沉澱下來將來有機會發揚光大的只是雞口。不當時得令未必甚麼也幹不出來，雖不成氣候，但總算能做出力所能及的一點點事，無愧於心，這就夠了。失去許多機會借力於風頭火勢是沒有甚麼可惜的，值得慶幸的反而是沒走上人云亦云之路，否則，活出來的就不是自己。當然，誰的「自己」都沒甚了不起，但起碼還有人信你，不敢看不起你。我猜，魯迅令人敬佩的，非因他沒有缺憾，是甚麼聖者賢者，而是在這一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