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由猙獰走向瑞祥

期數
3785
刊登日期
2016.09.02
作者
楊志強
主曆
主曆 2016 年 09 月 04 日

無論是猶太教、古希臘早期信仰或中亞拜火教,都圍繞著「不潔」的恐懼而展開祭儀與教義。所謂「不潔」,在原始觀念中,主要指沾染了與死亡有關的氣息。有「不潔」便要「淨化」,如何「淨化」?各種信仰傳統有各自的見解。後來基督教的洗禮, 便和這普遍而深厚的西方傳統有關。乍看這觀念在中國文化並不行時,但只是消解辦法不同。我們的祖先面對同一恐懼,也有個獨門秘方,最初是「辟邪厭勝」,後來更有各式各樣的手段趨吉避凶,萬事都討個好意頭。而愈古前一因素則愈重。漢以前,人們最大的擔心, 是別讓鬼怪,包括先人的鬼魂從地下跑出來作崇,饕餮、鋪首、鎮墓獸甚或後世的門神等一大批凶神惡煞,便是意圖壓制陰邪的精神創造物。龍最初也起這樣的功用,之所以用得上「左青龍,右白虎」,是因為能驅鬼怯邪。商周青銅器最常見的以唬人為能事的饕餮圖案都由龍紋合成,不正是很好的說明嗎? 

從心理角度看,對鬼魂的恐懼常不過是對人性晦暗的一面或對不可知力量恐懼的投射, 西方文化對龍的幻想就充滿這種色彩。西方的龍和中國的龍不同,常表現為不受操控的凶暴力量,有時是象徵人難以操控的自然力,更多時是象徵人在內心深處躁動,一發不可收拾的陰邪面,令人不寒而慄。在中國,石器時代和商周甚至漢朝的龍也常有這種味道,愈古則令人不敢狎近的氣味愈濃。我們看青銅時代的文物,常有一種陰森恐怖的猙獰感,和我們熟悉的漢唐文化相比,好像來自另一個世界。這不奇怪,因為,那是一個我們知之甚少的年代。所謂三皇五帝堯舜禹乃至文王周公的傳說,都是經後來的儒家用禮樂文化的善良觀點改寫過的。當時器物出現的龍也頗不容易親近,到後來才變得瑞祥,地位也逐步提升。這是伴隨著中原一統,儒家逐漸成為主流觀念出現的。估計春秋戰國以前,人們的許多想法,和後世都不盡相同。那是一個中國文化的轉折時代,百家爭鳴便是這思想激盪的反照,結果是儒家的禮樂文化得勝。這是那時代的大氣候使然,歸根結底,是當時中國人都渴望過安寧日子的思想土壤上產生的。

龍由神秘猙獰走向瑞祥,反照著中國人深層意識的轉化,由原始蒙昧走向文明教化。但這教化與西方文化卻有所不同。教化後的龍是作為正面形象出現的。《左傳》說,在祭器上鑄上各種靈異動物圖案,是為了「使民知神姦」。但原始儒家甚少談到龍,倒是孔子說過「鳳鳥不至,河不出圖」,也許他出身東夷族,對鳳好感多些。他說鳳而不說龍,也反過來說明,春秋時龍的地位並不那麼重要。之後,除了《山海經》不分正邪,不加評論地記載了許多靈異怪獸之外,也沒有誰對古代的靈異動物一一界定何者為正,何者為邪。估計那時的人是甚麽樣的東西都拜,只要認為它有大能則可。是故我懷疑《左傳》的那句話,只是某些儒者的願望,把傳說中的靈異動物排定正邪及座次的, 是個相當長的歷史過程。起碼直到漢代,龍還算不上是諸靈異動物之首。(說龍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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