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常在你左右
《論語》是儒家十三經之一,亦是「四書」之首,大體記述了孔子一生的重要言行。司馬遷將布衣孔子列為世家,主要根據《論語》寫成《史記.孔子世家》。據說孔子從小喜歡玩家家酒般行祭禮,「為兒嬉戲,常陳俎豆,設禮容」。古時「國之大事, 在祀與戎」,政權的合法性全賴有強悍軍力和替天行道的普世認可支撐,把祭祀弄得似模似樣便是頭等大事。孔子能謀生,儒者能立足, 全因熟悉古制,替人主持各式合乎古法標準的祭祀禮儀。孔子也把此道看成重中之重,否則《禮記》就不會成為孔學重要典章,他也不會說「克己復禮為仁」。讀人類學者有關原始部族習慣法的比較研究,會驚訝同一生活環境中的不同族群,雞犬之聲相聞,處理同一性質的爭端會有完全不同的標準模式,從中亦可窺見潛藏於心性底層的不同觀念和取態。這種不同取態,即使在不同的猿猴或野狼群體也千差萬別,便可意會,中西文化後來的異同,其實一早就有因由。
孔子說的那一套,是當時諸子百家中較穩重沉厚的一翼,其實也代表了國人某種相傳已久的傾向和取態。《論語》說魯景公問政,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名不正則言不順」,得按先王之說釐定每個概念的真義,然後按這真義去量度真實世界裡發生的事是否名正言順。子作《春秋》,便是以正名為標尺去量度當時的史實。他很天真,以為經此一寫,「天下亂臣賊子懼焉」。於是我們便碰上了蘇格拉底面對的同一問題:何為真、善、美?它們又何在?蘇的特色是盤問每個嘴巴不乏真理正義者,自家卻從不定論,令虛妄者啞然之餘,也令我們有可能對抽象理念的認知更上層樓,這一思想路向便奠定了西方文化後世的思辨傾向。而孔子做的卻是宣布何者為符合先王之道的真理,結果臨終前唯有謂子貢曰: 「天下無道久矣,莫能宗予。」孔子這思路注定行不通:要釐定概念,本身就不容易,個中必涉及形上思維,而這恰好是孔子最不擅長, 也許為務實的他也最不屑為。孔子學說亦稱「仁學」,「仁」是孔子思想的基石,儒家文明的原點。但甚麼是「仁」呢?孔子對奮鬥者說,「仁者先難而後獲,可謂仁矣」;對成功者說,「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對當政者說,「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對君子說,「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對普通人說,要恭敬、寬厚、誠信、積極、恩惠……他說了許多仁的表現,但何謂仁總不得要領(本來也不容易得要領),不但令人如墜五里霧中,且在真實的歷史中,他羅列的林林總總的抽象道德標籤, 可貼在任何具體的行為上。同一件事,不同立場者都可上綱上線,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提起千斤,放下四兩。把一切社會行為的評論道德化,著眼的便只可能是誰都難以置評的是否有善意的初心或動機。這就造成了一部二十四史,彷彿都是正人君子和佞奸小人的惡鬥紀錄,而誰正誰邪則成王敗寇,全看誰靠蠻力得勢,掌握了話語權。於是本來最文明的標貼便常成了最反文明的勢利攻訐或吹捧。熟悉中國式思維的人,誰沒見識過這一套常在你左右的思維模式?(說孔.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