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不必護短

雅士培曾把蘇格拉底、孔子、耶穌和釋迦牟尼在生的年頭稱為「軸心時代」，認為這四個人的學說可看作是後世眾多不同思想路向的四個不同的主要範式。但他們都不曾著書立說，我們僅能從最接近他們的後學記錄的言行去得悉他們的想法。紀錄者難免有成見，二千年來承接著他們影響而成就的種種的思想體系也難免造成先入為主而又不一定到位的見解，這會令我們的理解徒添困難。但幸好關於這四個人，傳世的較原始的材料來源眾多，常有不同色彩，甚至互相矛盾，這當然令人讀來費解，但反過來也讓我們能從多個角度去體會這四位思潮開拓者很具體的人格特色和思想取向。許多時候，細讀這些思想材料， 高山仰止之餘，他們之間的分野也真發人深省。

「仁」是孔學的核心，但即使在《論語》中，孔子也只說了些仁者的具體行止，單從這去推敲，令人很難定奪真義，不過，若把散見於儒家甚至不同意向的諸子百家的評述兼收並蓄，卻可意會孔子雖有多種面向，但基本性格及主張大致是統一的。有豐富的多樣性令我們對孔子的理解有血有肉，不至於把他的學說歸納為頗嚴整的形上論述，把他主張概念化，變成絕對的，真空狀態的行為標尺。理解孔子說的「仁」，也未必一定要替「仁」找出一個無瑕可擊的定義，然後反過來把它作為核心，去構建孔子的思想範式。不過說真的，不搞這樣的構建研究，卻未必不須把概念弄明白，即使我們把《論語》有關「仁」的章節翻來覆去地讀了又讀，也很難把「仁」到底是何物弄清。這樣說，並非月旦孔子模稜兩可，而是想說， 他的思維方式，不會像蘇格拉底般愛把關鍵的抽象概念左盤右問。雖然蘇沒有興趣把要探討的最後定論，他對要討論的東西的終極答案是開放的，用意只在透過盤問和邏輯檢討，把不能成立的猜想或定論一一否定，好讓我們對某個概念的認識能立在較堅實的基礎上，即使不能定論，也要理清思路。這是西方學界後來充份發展了的傳統，但中國式的思維就沒有走上這嚴格思辨的道路。於是，直觀上看，孔子和諸子百家，都幾乎旨在宣布何者為真理，要說明這真理則喜歡用比喻，尤其愛用類比，至於這真理為何是真理？論證往往欠奉。因為我們數千年的文明，國人尤其是讀書人的人格和思維框架就是如此這般地鍊成的，便容易留下空隙和死角，對任何生死攸關的概念，人人都懶得查根問底，結果愈說愈糊塗，指鹿為馬者接過話頭，作任何發揮亦可頭頭是道。胡適那篇《差不多先生傳》，若放到上述這個我們要命的傳統上去理解，倒是發人深省的。明白這個缺憾，便可以理解，為何中國的歷史上，讀書人始終需要儒道互補，用老莊自然宗教和務虛的一面去矯正儒家的過度務實，而為何佛學一進中土，竟在六朝引發清談之風，一發不可收拾：迴避形上推敲的儒學若不能修補人們的心靈空隙和釐清各斯窘惑，又怎怪西來的思維搶佔市場？孔子不尚空談，固然是長處，但也是其短處，而這短處若放到二千年的思想史變遷來看，是明擺著，不必護短的。（說孔．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