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和底氣
人生下來便得像動物般生活,但人活著決不甘心只滿足於飲食男女,必有精神上的尋求。人人都有超越的衝動。但超越到甚麼地方去,便可圈可點了。我猜,我們的族群也一樣,茹毛飲血時也得遵守諸多禁忌,拜天祭地。文明以降,讀書人講終極關懷,芸芸眾生講天理良心……孔夫子把這一切歸於「克己復禮為仁」。他老人家說的也是一種超越:人非禽獸而活在群體中,要活得像個人,便得成仁。「仁」指人與人的正確關係,即把人的言行統統圈入禮法中去考量。當然囉,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他說的那一套是向權貴嚴重傾斜的秩序。但要維護這秩序,誰都要克己,也得對破壞秩序者說不,這便是儒家提倡的超越。孟子頗有丈夫氣,說,吾善養吾浩然之氣,若「生」與「義」二者不可得兼便捨身取義。這話造就了二十四史上許多耿直派士人與士夫氣,若無這一幕,二十四史更不忍卒讀。可惜真有這超越氣味者歷來太少,儒學變成「小人儒」溫床。中國幾個最能稱之為「大國崛起」的皇朝,最後都因文官太要錢,武官太要命而覆亡。
但人即使活得如何不堪,也需要超越,也需要告訴自己,自家是活得頂天立地、理直氣壯的。黑社會即使日夕做盡傷天害理的事,也拜關公講義氣。人說仗義每多屠狗輩,其實,道德水準本來就和貧富與受教育多少無關,但世事若有甚麼風吹草動,最愛搶佔道德高地去喊打喊殺的往往就是平素給壓在底層、最身無良技、最無出頭機會的流氓無產者。納粹的故事就是這樣寫出來的。紅衛兵明明背靠著紅太陽撐腰,不過最安全地「奉旨行兇」,魚肉的是政壇落水狗,欺壓的是早已毫無招架能力的被批鬥對象,包括任由宰割的知識分子,專挑弱者欺侮,這算是哪門子英雄好漢?但在上世紀的下半葉,這是最當時得令的大義凜然。讀那幾十年的歷史,常覺得費解,為何在那個的世道裡,人人以有這種超越感為理所當然?凡有政治運動,都依附著各級權貴去聲討一切為當局指斥的人和事不遺餘力,為求表忠連父子夫妻師生情份都不惜撕破,連老式學究也不例外,何解?但多讀點古書便恍然大悟:自普天之下莫非皇土以來,一切人等,生存的資源都在「皇」的手中,一切超越便只可能指向為皇權多做事工。這是所有想往上流動者,尤其是士人的唯一生存條件。思想給閹割了起碼二千年的人,除了如此這般地「超越」,還能怎麼活?
說不有用嗎?也許沒用,但人活著便該做對的事,起碼可以不為不義唱讚歌吧?百年前,中國男人都拖著一條髮辮,那時領先剪掉這豬尾巴的人又有甚麼用?《舊約》裡有種先知文化,明知不一定有好下場,卻夠膽不合作甚至指斥不義。明知自家的國不在地上還敢據理力爭,若缺這底氣,「超越」又成了甚麼?